离清思蹙眉问道:“你不想医?”
“我与赵家的旧怨,不比任家来得浅……赵明旭……赵老太爷倘若醒着,也绝不敢让我救。”乌墨玄笑道:“那位少阁主是个孝子,可惜不知那段旧事。他家老太爷哪日死了,也是给他害的。”
离清思凤眼凝霜,神情冷峻,继而叮哐两声响,只见得两柄长剑尽皆被抛掷在地上。
乌墨玄遥遥地与离清思相视,笑意清减:“这两柄剑,皆是我的,你凭什么扔了它。”
离清思冷哼道:“坑蒙拐骗,不过如此。”
乌墨玄迫近几步,冷笑道:“我取了几柄武器,你便觉得脏污,那赵明旭坑骗下那样大的家业,那又算得什么?你能将这两柄剑扔下,赵家可会将家业尽皆抛掷?”
离清思薄唇紧抿,一言不发。
乌墨玄瞧着她这模样,心中一阵发紧,拔高了嗓音道:“眼下你是我的护卫,便只能听从我吩咐,这是一早说定的诊金。这两柄剑是我的,单是赐予护卫的武器,至于它是坑来还是骗来的,与你有何干系?这并不令你违背江湖道义,也不曾牵扯岳离宫,天工阁要讨债时,只管寻着我来……可你不遵那‘若有要求,必定竭力满足’的条件,算不算坑骗了我的诊金?”
离清思寒声道:“强词夺理,我不及你。”
乌墨玄眸光一敛,移步走到离清思跟前,娇滴滴、软绵绵地笑道:“小女子所擅长的,可不单是强词夺理……离少掌教猜猜,小女子若将老掌教过世的消息公诸于世,会有什么后果?”
离清思双拳紧握,猛一抬手扣住乌墨玄纤细的脖颈,眸中寒光迸射,似要将这柔弱的女子刺个对穿:“你敢?”
离清思的举止旨在恫吓,并没有一招取乌墨玄性命的意思。饶是如此,手指的桎梏也令乌墨玄喉间发紧,面色涨红。
乌墨玄抬起脸,望向离清思杀意凛然的眼眸,却并无半分慌乱。她的嘴角仍勾着浅淡的笑容,破碎的声音从喉咙里艰难挤出来:“欺辱弱小……你也……不过如此……”
喉间力道一撤,乌墨玄眼前发黑,双腿一软跌坐在地。深深地呼吸几次,才将那眩晕驱散。离清思的声音自头顶传来,冰寒骇人:“谁告诉你的?”
“原是猜想,可离少掌教这般模样……可不就是确认无疑了吗?”乌墨玄从容地自地上站起,再度迎向离清思的目光:“小女子现下既然已经知晓这样的消息,若离少掌教眼下不能将小女子杀了,往后这消息可保不齐会传到谁的耳中去。”
自门口望出去,远远的有一队人马渐渐地走近。乌墨玄望着门外,声音极轻地道:“我原说过,除却死人腹中的消息,没什么能算得上秘密。”
第 12 章
落梅庄的护卫抬走了几个小婢的尸体,这样的活虽然晦气,却也不足以令他们惊慌失措。
要知江湖中恩怨纷争,何曾缺少过人命。
更兼之眼下落梅庄既然举办武林大会,到来的宾客正邪交杂,多的是落梅庄阻挠不住的争端。这一回在乌墨玄房里只死了几个小婢,到还算得运气,倘若乌墨玄与离清思这二人留下一个,落梅庄可就惹下大麻烦了。
离清思自然不会搭理旁人的,乌墨玄细声细气地向领头的护卫说明了一番,那护卫向着乌墨玄多看了几眼,问道:“乌神医受了伤?”
乌墨玄脖颈上两处青紫痕迹,落在皓白的肌肤上,实在有些扎眼。乌墨玄退后一步,离他灼热的目光远了些,神情淡然:“一些小伤,小女子自会处理妥当。”
那护卫道:“这些人潜入落梅庄,还伤了乌神医贵体,实在可恶,小人……我定将如实向家主禀报。”
“有劳。”乌墨玄指了指屋中的长剑道:“黑色的那柄剑上头缠着他们的武器,劳你们将那物事一并取了去,保不齐还能寻些端倪。”
那护卫挺了挺胸膛,保证似地道:“好说。”他走到那长剑跟前,俯身握住剑柄,往上轻提,面色遽然变了。他原打算取了长剑,卖弄几个花俏的招式,将长剑上的物事抖落开,不想这不起眼的黑剑竟然如此沉重。他的面色不由凝重起来,丹田气运,一使力将长剑提起,可这样沉重的长剑,单是挥舞便要耗费极大的气力,莫说用什么轻灵花哨的招式了。只得老老实实抬手摘下裹缠的布袋,告辞而去。
乌墨玄在落梅庄遭人伤了。
这样的消息流传出去,自不免又引起一众窥探的目光。
江湖中多的是武艺高强的武夫,可治病救命的郎中就少得多,纵然有人将乌墨玄恨得咬牙切齿,也大多不会想着取她性命。乌家世代御医,在这江湖中,怕再难有人能身怀乌墨玄那样的医术了。
也有的人知晓乌墨玄底细,起了心念,暗中不免着意查探过。
这一查探,可就探出了大消息。
天下的消息,向来是好事难出门,坏事传千里,不过隔了一日,于因送来药材时便提起了这一茬:“近来朝廷里传了消息,大司马莫志远于初八年迈离世,皇上亲写了悼词凭吊。眼下大司空一职仍属空缺,可朝中众势力虎视眈眈,莫家只怕再无机会了。”
乌墨玄舒眉浅笑:“我道是什么事,于姑娘这般关心朝政,可是要弃了门派,招安投诚?”
于因试探道:“这消息现下在城中传得沸沸扬扬,乌神医当真毫不担心?”
乌墨玄笑道:“江湖人士与朝廷向来不对盘,朝中有什么变故,与我有什么相干。难不成前些年朝廷剿匪,令于姑娘心中落了隐疾?”
她口口声声地说着不相干,面上也是浑不在意的模样,于因纵然心中疑惑万端,也无从去问了。
于因只得转过话锋,问了些大师姐的情形。她前一日其实已送过一遭药材,大多是无误的,总有几味药草寻得差了,乌墨玄也一一指出,令她第二日再取来。倒令于因心中困惑,乌墨玄替人医病时,这样好说话吗?
“倒是无甚错漏了。”乌墨玄道:“你们寻些人在门外守着,夜里便能着手医治。”
于因问:“可还有什么需要在下去做的。”
乌墨玄明眸淡扫:“杀赵子期。”
于因干笑两声:“乌神医说笑了。”
乌墨玄便再不多说,垂首将桌上的药材分装过几包,堆在橱柜里。
到得入夜,一点上烛火,乌墨玄便将落梅庄仆从并岳离宫弟子,一同撵了出去。回身合上房门,落上门闩,这才去往书房门口,笃笃地敲过几声。
门开时,离清思身姿挺拔如松,一袭白衣如薄雪轻覆。乌墨玄上下打量过她一遭,眼眸中尽是星星点点的光亮:“水已经备好了。”
卧房中安放着一个热腾腾的木桶,桶内的水一片碧绿,也不知加了什么物事,清香沁人。乌墨玄指尖探了探水温,向着离清思笑道:“好了,进来吧。”
离清思褪了外衫,仅着里衣。眼下天气仍算寒冷,可离清思穿着单薄,却仍端直地站立着,仿佛并不曾感受到寒凉。
听得乌墨玄的声音,离清思抬眼向她望去,身形一纵,轻巧地落进木桶中。木桶中水位骤升,堪堪掩住肩膀。
乌墨玄低声抱怨:“衣裳上的染料得坏我一半的药性。”她的声音温婉,又将这抱怨变成了甜腻的娇嗔。
她探手替离清思褪下里衣,衣裳吸足了水,湿答答略有些沉重。取出来时木桶中的水位降了好些,离清思的肩头便淹也淹不住了。那一片肌肤细腻瓷白,欺霜赛雪,在通明的烛火之中,好似莹莹泛着光。
离清思阖了眼眸,松缓下身子,呼吸细微绵长。
乌墨玄的身旁置了一尊火炉,炉上瓦罐咕嘟嘟正沸腾,热气腾腾扑来。罐里的液体呈黑褐色,药材的苦香弥漫了整个屋子。一方木片自液体中支了出来,乌墨玄取了一端扯出,木片底下竟密密麻麻扎了许多银针。
乌墨玄扯下一支银针,上头还沾着些热烫的药汁,扎进了离清思肩头。
银针入体,便微微一颤,竟然有往外脱出的趋势,乌墨玄嗔道:“不许运功。”
离清思松开牙关,轻缓绵长地吐了口气,乌墨玄却又道:“不许入定。”
凤眸缓缓隙开,被水汽蒸腾得有些氤氲。
乌墨玄下针稳健,转眼已经在肩头要穴扎了一片。
木片上余下的银针,又被收回药水中煮。
一时静了。
半晌,乌墨玄的声音才响起来:“前两日在书房里睡得还好?”
离清思道:“尚可。”
“既然如此,今夜我去书房,你在卧房中睡罢。”乌墨玄道:“白天我令落梅庄的小婢换过床褥,都是新的。”
离清思淡然道:“不必了。”
乌墨玄坚持道:“必要的,你头一次用这药,身子必然承不住。明日也不必去岳离宫那里,只在屋里好生养息。”
离清思不言,乌墨玄又道:“虽说你若执意要去,我也拦不住的。可眼下你的身子最为要紧,倘若武林大会出现什么变故,你的师妹们还仰仗着你呢。”顿了顿,轻飘飘地道:“还有我……若不能将你及早治愈,岂不是又要落得个坑蒙拐骗的罪名?”
乌墨玄换过几道银针,木桶中的水温渐凉,碧绿的颜色变为一片透彻,乌墨玄的身子却依然雪白若昔。
最后一支银针取下,与先前的一道置在了一块布片里头,乌墨玄小心地裹了,一面笑道:“这一套银针,眼下已是一阵套见血封喉的毒针了。这法子甚为便利,连暗器淬毒的工序也省了下来。”
离清思额上汗珠淋漓,现了疲态。起身时,她的背脊依然挺直,可动作已不如往日般利落有力。
乌墨玄展了一方厚毯将她裹严,费了好大气力,才将她扶到床上,层层叠叠用厚被子裹了,压得实在。
被子裹得太厚,就沉得有些透不过气来。眼望着乌墨玄不知从哪又抱了一床厚被,终究仍不住开口道:“我不冷。”
先头施针,乌墨玄便极费了一番心力,这一连重活,直将她累得气喘如兰,脚步绵软打跌。却仍旧展开被子覆上离清思,一面道:“可我怕你冷。”
她说话时,带着些喘,也不若寻常那般悠然自若,可就在这些须狼狈之中脱口而出的话,令离清思眸光微微一动,侧过头,不再答话。
待得离清思给裹得严实,看来再无法着凉。乌墨玄这才垂下眼眸,手背在离清思额头探过,又拉出她的手腕来细细把脉,末了,将她的手臂收入被褥,仔细地掖起。
许是这烛光太过柔和,乌墨玄的目光望着离清思,透了几分温柔缱绻。
哪还见前几日针锋相对的咄咄气势。
离清思歇下了,可屋里的残局仍需要人打理。
炉子里的炭火不需灭,留在屋里还能供些暖热,罐子里的药却留不得的,用厚实的棉布包住,一路小跑地丢在屋外。木桶中的水太多,乌墨玄取不动,只得唤了四下里岳离宫的弟子来收拾。两个弟子进来抬那大木桶,乌墨玄小心翼翼地守在旁侧,若磕得碰得半分声响,都令她颇为紧张,倒令那两名弟子颇为惊异。
直待得四下里收拾妥当,乌墨玄才总算松过一口气,掩上卧房的木门,步履蹒跚地往书房里走去。她着实累得紧了,精疲力竭,一沾床榻,便沉沉地睡去。
第 13 章
北风呼啸,白雪纷纷扬扬落了一夜。院里的枯木素裹银装,晶莹娇俏,像是盛开着一树的梨花。
“开春了吗?”
乌墨玄恍惚地问,却没有人答。
那时候她还不叫乌墨玄,或许叫莫璇,或许叫旁的什么名字。
面前的老人已经年迈,岁月将在他脸上留下累累伤痕,却没能压弯他拔直的脊梁。他居高临下的投下目光,就像不可抗拒的神明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