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于因倒也厉害,认真听过,待得乌墨玄停止,将那药方复又念过一道。
乌墨玄待得她念完,笑道:“小女子方才说过那样多的话,转念也记不得了。于姑娘倘若自信记得不差,便这样去准备也无妨,是对是错,总之也害不上我的性命。”
于因原本存着卖弄之意,不想给乌墨玄这般一说,好似一盆凉水兜头倒下,不由发窘。她向着大师姐悄眼望去,可离清思杵着黑剑,一副置身事外的淡漠模样,见得于因惴惴不安的模样,方道了句“无妨”。
于因心中安定几分,可大师姐的身子儿戏不得,因而向乌墨玄道:“在下方才失礼,现下立时去寻笔墨来,望乌神医手写一副药方。”
待得于因将纸笔取来,又将墨条细细研开,将毛笔双手递向乌墨玄。乌墨玄也不多说,执笔蘸墨,落笔成书,字迹清俊娴雅。
乌墨玄搁下笔,将纸移向于因,于因定睛细看,上头只有寥寥数字,写着某村某处有个怎样的院落,哪里有半个药草的字样。
乌墨玄笑道:“未免于姑娘一心只顾着记药方,将诊金抛诸脑后,特意写出来。此处是小女子在江城中暂住之所,劳请于姑娘往这院中替我取些随身的衣物首饰来……对了,还有桌前一副银针,万望于姑娘挂心。”
于因道:“那药方……”
“药方么?”乌墨玄抿唇轻笑:“于姑娘尽管去寻。小女子眼下身子疲乏,需得歇息一阵,恕无法招待于姑娘了。于姑娘什么时候备齐药材,这病便由什么时候开始医。”
乌墨玄这话,显是在撵人了。
乌墨玄的顽固与她的黑心肠一般出名,休瞧着她一副娴雅温柔的模样,与她讨价还价,向来是讨不上什么好的。于因无奈何地轻叹一声,向着大师姐行礼认罪,略略禀报过在这落梅庄的弟子情况,便告辞而去。
于因行过乌墨玄身侧时,忽听得身旁一个声音幽幽地飘来:“独活三两。”
于因一怔,回头看时,乌墨玄扶着桌沿起身,脚步轻缓地往卧房走去。于因险以为自己方才所听的,不过错觉,可回念一想,她脑中所背记的独活乃是一两,一时也辨不清究竟当算三两还是算做一两。只是重量差异,这倒还好解决,只管按照多的买,供乌墨玄挑选。可旁的要求,倘若选错了,免不得又要重新去寻,耽误许多时间。万一乌墨玄当真下了狠心,将谬误的药方给大师姐用了,岂不是反倒害了大师姐的身子?
于因大步赶上乌墨玄,拦在她跟前,行礼道:“在下一时脑热糊涂,说了些浑话,望乌神医休要在意。大师姐的药方大意不得,还请乌神医手写一副方子。”
乌墨玄淡然笑道:“于姑娘脑热糊涂,与小女子有什么相干?于姑娘既非我亲友,又非我病患,怎生凭着你一句话,小女子便得巴巴地重写一副方子?”
于因自知理亏,纵然听了乌墨玄这般话,仍低着头,诚挚道:“乌神医教训得是,先前的确是在下失礼。为弥补过失,乌神医在落梅庄内时,在下愿听候乌神医差遣。”她这般说,无外乎是想将自身与门派摘落,以免乌墨玄提出什么令整个门派为难的要求。
乌墨玄自也知晓于因的心思,饶有兴致地笑道:“小女子这左右护卫,来头可当真大了。”
于因并不知乌墨玄与大师姐的交易,因而对乌墨玄话中深意丝毫不明,她一心念着大师姐的药方,因而恭谨道:“望乌神医手书一道方子。”
“不忙。”乌墨玄笑道:“小女子身单力薄,镇不住两位武艺高强的护卫。于姑娘若要听我差遣,我便将一个条件提在前头。”她顿了顿,面上笑意收敛,神情中显出几分凝重:“杀了赵子期。”
乌光闪过。
唰。
一声轻响,玄铁长剑轻巧落鞘,连剑柄与剑鞘的碰撞,都轻悄悄难以察觉。
一道细线笔直地将堂中的八仙桌分作两半,噶喇喇朝向两边倾倒。
离清思眸光冷得煞人,肃立在旁,面无神色地望向别处。
这般行为,也不知是在警示乌墨玄,还是在提醒于因。
乌墨玄轻声笑道:“同样的手段使过两次,便也没什么厉害的。”
于因回过神,断然道:“恕难从命。”岳离宫与赵子期无冤无仇,且赵子期往常打理天工阁的生意,中规中矩,也不曾传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,凭着乌墨玄一句话去害人性命实在有违江湖道义。更何况天工阁势力庞大,她纵然昧着良心这样做了,刺杀一事给查出来,往后必定连累岳离宫,后患无穷。
乌墨玄倒不以为意:“既是如此,这交易也无法做了,于姑娘请回。”
于因犹疑片刻,只觉得再多说下去,这乌断肠不晓得还要说出什么离谱的话来。她揉了揉额头,一时也无计可施。再与乌墨玄拖延下去,一时强记下来的药方也未必尽皆记得住了,那可实在得不偿失。
于因当下打定主意,先将记下的药方写下来,吩咐门派弟子仔细去寻,旁的再做打算。当下向乌墨玄行礼告辞,又问了离清思是否要一同回去。
乌墨玄淡淡道:“若不要我医时,就让她回去。”
于因心中暗恼,却又发作不得,得了离清思示下,含忿而去。
直待于因走了,乌墨玄转头向离清思笑道:“我道寻了门生意在身边,却原来是尊丧门神。”
于因前脚刚走,落梅庄的小婢就取了热水进来,要服侍乌墨玄盥洗。乌墨玄进得卧房,在床沿落座。
小婢将热气腾腾的木盆置在乌墨玄脚旁,一个小婢往木盆中倾了些凉水,伸手探了探温度,继而半跪下来,去除她鞋袜。
纤小的金莲轻巧躲闪开,乌墨玄向着门外的离清思望过一眼,轻声吩咐道:“你们且出去坐一阵,出门的时候记得将门合上。”
小婢依言而行。
乌墨玄直看着房门合拢,方才俯下身,自除过鞋袜,双足浸入水中,轻轻叹了一声。
扭曲的足弓,畸形的骨骼,不过多行了几步,上头已然破了皮,经水一泡,泛着白。
端的丑陋至极。
乌墨玄默默地替自己敷药、包扎,神情恍惚,忽而动作一滞,出声道:“难看吗?”
可现下屋中独有她一人,再无人回答。
乌墨玄“呵”地一声,忽的笑了起来。她平素笑时,总是勾着嘴角,双唇却始终抿合着,纵有一两回心中开怀,也以手掩了口唇,从不露齿。眼下她的笑声宛若黄莺啼啭,也不掩口,明眸皓齿,尽皆显露人前。
却并无半分开怀之意。
第 11 章
乌墨玄打开卧房木门时,当先见的是离清思的背影。她身前站着五个黑衣蒙面人,身法飘忽,武器也诡异得紧,出手收手,只见得黑影闪动,急速间看不清他们手中究竟执着什么物事。那物事与离清思长剑相交,静悄悄浑无半分声响,看来也并非金铁之物。
离清思给五人围着,神情淡然,半分不乱。长剑挥动,将身前守得滴水不漏。
霎时间堂中一片黑影幢幢,看得人眼花。
分明是一场激烈的比斗,可就连离清思长剑挥舞而出的风声,都给对方使的诡异武器化了大半,反倒令堂中动静甚微,纵然有落梅庄的守卫从门口经过,也决计听不到半分动静。
先前进来的落梅庄婢女,现下也都倒在八仙桌附近,不知死活。
乌墨玄秀眉微蹙,正待凑近看个仔细,离清思沉声喝道:“到里头去。”
乌墨玄却并没有依从,一手扶了门板,好整以暇地道:“几位是因着小女子而来,还是慕着离少掌教的美名?”
自然不会有人答她。
这群人这般打扮,以及诡异的武器,显然是要避过落梅庄的眼目。他们的任务倘若成了,那就静悄悄的撤离,不留下痕迹。纵然失败了,死在落梅庄里,也决计不能让人查出老底来。
比起他们飘忽的身法来,五人的武功并不出色。离清思的武功在江湖中已然罕寻敌手,这五人任一人单独与她对上,立时就得败下阵来。可这五个人身法交错,招式奇诡,配合起来竟能令离清思束手束脚,半分施展不开,只得专注防守。
乌墨玄站在离清思身后,她一面要当心不会误伤乌墨玄,一面又要与五人周旋,动作便愈发束缚。
乌墨玄看出她的顾虑,退开几步,却又轻声叹道:“可惜我不会武艺,否则也不必你一人独支了。”
离清思身形拔直,好似山岳一般耸立在门口,纵然以少敌多,却也凛然不惧,半分不落下风。这样的女子,如何不令人心存依靠?
眼见得一个黑衣人往离清思长剑上一兜,那黑色的物事笼盖了剑身,黑衣人双手左右交错,将长剑裹得严实。乌墨玄伸长了头颈,这才看清他们手中的物事,乃是一方黑色的大口袋,也不知是用什么布料制作,与玄铁剑缠斗半晌,竟没有破碎。也正是因着布袋柔软,玄铁剑刺上时,才能无声无息。
黑色布袋将玄铁剑收进袋腹内,黑衣人又给裹缠了几圈,剑身给厚厚地隔了几层,锋芒愈发含敛。黑衣人双手抓了收口的绳子,另一人趁势将布袋罩上,依着前一人的施为,将剑身又裹了几裹。
待得第三人缠上,离清思的长剑如陷泥淖,一招一式都给三个人拉着,费力之极。
眼见得第四人又要欺上,离清思左手往腰间轻拂,只见得一道白影划过,长剑挟风,直取几人。她虽是左手运剑,可威势半分不减,寒意侵人。
离清思取出软剑时,那五人并未显出惊奇,倒是她以左手运剑,令得他们眼目一瞪。
三人虽将玄铁剑缠紧,却也令自身的武器束缚在了剑身上。除却第三人还来得及撤开布袋,纵身闪开,其余两人已顾不上,只得弃了布袋躲闪。
他们五人联手,不过与离清思平手,眼下两人失却武器,实力大减,显然落了下风。
乌墨玄道:“留一个下来。”离清思淡瞥她一眼,往前踏上一步,双剑在手,有如杀神一般煞气凛然,锐不可当。
来人相互对视一眼,忽的身形一撤,向门外飞身而走。
乌墨玄轻叹:“可惜没能留下一个来,否则交由落梅庄,或许能给他们查出些端倪。”她从离清思身后走出,到那几个小婢跟前,逐一探过气息,道:“都死了。”她平淡无波,仿佛死的不过是几株花草一般。
离清思神情一肃,通身杀气迸发,浑似宝剑开刃,锋芒刺眼。
乌墨玄行至门口往外张望,那几个黑衣人已然不见了踪影。现下天色晦暗,目力不及远,落梅庄的护卫队伍不知去了哪里,一时没有到巡查到左近来。乌墨玄倚着门框去看离清思,神情淡然如水,温温凉凉地道:“你追不上他们,这般做派有什么用处?”
离清思轻阖上眼眸,默然不语。
“若为了你来,眼下显然不是良机。换了我,大抵要在清晨你下马的那一刻,设下埋伏。且……要将你绑走,使毒可比蛮力有效得多。”乌墨玄在门口站了一阵,大抵觉得有些冷了,又慢慢踱回屋里:“他们是冲着我来的,对吗?”虽是这般问话,但语气中的笃定,分明是已然自给出了答案。
离清思眸中闪过一丝愠色,冷声道:“不知道。”
“你以为他们并不会害人性命,可在这江湖里的人,有几个手里是干净的。他们潜入落梅庄,踪影给这些不会武的婢女瞧见了,最稳妥的方法自然是杀人灭口……总之也多费不上太大的气力。”乌墨玄望向离清思剑身上裹缠的布袋,意味深长地道:“乾坤布袋……除却天工阁,又有哪一家能将这样多珍奇材料大材小用,来抓我这弱女子……赵子期的确是个聪明人,竟这么快就回过了神。”
离清思挑着眉尖,等她说下去。
乌墨玄也不顾离清思意态如何,自顾自地道:“任家与赵家多年世仇,任家办武林大会,天下人都来得,唯独赵家,绝不会被允许踏入落梅庄半步。”她勾起嘴角,眼带嘲讽:“赵明旭要是死了,任洪义怕巴不得往他坟上再添把土……赵子期一见我躲进落梅庄里,就料想到我并不打算为赵明旭医治——至少眼下,他无法正大光明地到落梅庄里头来寻我去医治。可纵然要悄悄将我绑走,他不曾想到,入了落梅庄,你还在我旁侧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