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娘说:“这是外公。”
阿娘说:“爹,这是我女儿。”
她的头被阿娘紧紧按在心口,原本那样柔弱的女子,以自己微不足道的力量,无声的颤抖着,抗衡着。
“莫家的脸,都给你丢尽了。”
拥有无上威严的老人,说出的一字一句,都仿佛带有沉重的力量。他用尽了所有的力气,以至于每一个字,都在胸膛里压碎了,咬牙切齿地从喉咙里挤出来。沉甸甸,湿漉漉。
阿娘与她被锁在窄小的院子里,不能出去,也没有人进来。
每日晨曦初明,枯木的树枝上高高悬着一方食盒。
三个冷硬的馒头,谁也吃不饱。
阿娘说:“璇儿乖,多吃点。”
阿娘的眼眶泛着水光,仿佛永远也擦不净。
是她吃得太多,让阿娘生气了吗?
她合拢手掌,将整个馒头托举到阿娘面前:“阿娘也吃。”
阿娘眼里的水珠越聚越多,珍珠似的滚滚而落。
一双大手捧住馒头,连同她一双小手也拢在里头。
“他们这是要杀了我啊,要杀了我啊!”
纤细的指尖深深陷进面皮,无法挣脱的力量将她的指节挤压得几乎断裂。
阿娘半跪在她面前,她便得以看清阿娘的模样。
眉峰纤细,眼波脉脉,泪光点点,如烟如雾,娇弱飘渺得似风也能吹走。
她突然开始害怕,害怕再多看半刻,阿娘就会像清晨的薄雾,轻悠悠地消散,再不见痕迹。
阿娘说:“娘不饿,璇儿多吃点,娘就饱了。”
她信以为真,狼吞虎咽地吃了三个馒头,没有水,噎得嗓子生疼。肚子撑得难受,她扶着枯木的树干,呕着酸水。
然后,她生了一场大病。
记不清次数的昏厥醒转,世界只余下黑与灰蒙蒙的彩。
她听得阿娘喑哑的嘶喊:“她流着一半我的血,她是莫家人啊!”
“救救她!”
阿娘的叫喊一次比一次虚弱,再到后来,她醒来时分明看见了阿娘的脸,阿娘张了张嘴,却没有半点声音。
她已经记不得时节,也辨不清日夜,只是通身冷得刺骨,想来大抵还是冬天罢。那一次她醒来时,阿娘坐在床沿,专注而宁静地望着她,仿佛要将这一辈子要看的模样,都刻在心里。
阿娘凑在她耳旁,轻悄悄地耳语:“娘去给璇儿找大夫,璇儿见不着娘的时候,也要乖乖的。”
她问:“阿娘什么时候回来?”
阿娘道:“很快,很快的。”
一滴水滴在她的鬓间,温热。
她说:“我不问了,阿娘不要难过,我不问了。”
她喉咙里梗着什么东西,眼眶也渐渐有些发热。可她仍旧咬着牙,用力咽下湿润的泪意。
她不能哭,一滴泪也不能落。她要是哭了,阿娘就会哭得加倍厉害。
阿娘说:“开春,等到开春的时候,娘就回来了。”
“噢,开春,梨花也会开吗?”
阿娘含着泪笑了:“嗯,梨花也会开。”
她仿佛放了心:“梨花开了,阿娘一定会回来的。”
阿娘喜欢梨花,开春的时候,整日整夜的呆在梨花树下,痴痴怔怔,谁也叫不醒。
等到开春,她就躲在盛开的梨花树下,等阿娘回来。
阿娘走了。
她身边渐渐出现陌生的脸孔。
再一次醒来,她已经躺在柔软的床榻,腕间系着一缕红索,透过层层帷幔,握在一位老人指端。
“这位小姐脉弱体虚,是娘胎里带着的旧疾,需仔细调养,怠慢不得。”
她记着阿娘的话,不论什么苦药丹参,都乖巧的喝了,从不哭从不闹。
服侍的下人暗地里感叹:“小小姐生得乖巧听话,要当真是府里的主子,那便好了,可惜三小姐……”
这样的话题在府里是禁语,没有人敢往后说。
她的身子渐渐转好,待得终于能落地,她迫不及待的冲进院子。
红日高照,烈阳炎炎,蝉鸣此起彼伏地聒噪。
这是……
夏天?
“春天……已经过去了吗?”
被问及的婢女道:“过去好些日了。”
“梨花还开着吗?”
婢女答道:“早落了。”
终究还是晚了一步吗?
她不由得暗自懊恼,倘若自己再努力一些,吃药的时候再多要一碗,或许就能赶在春天之前痊愈,就能再见到阿娘了。
为什么要在那一丁点苦涩面前退缩?
为什么每天咽下苦药,看见婢女赞叹的目光,就好似完成任务般松了口气。
都是她的错。
而她也终于得到惩罚。
阿娘没有再回来。
她跑遍府里每一个角落,问遍所有见到的人,也探不到阿娘的消息。
就像是凭空消失,抑或从未出现。
只余下一个孤零零的孩子,在这偌大的府邸里,独自面对满世界陌生的人。
一群人抓住她,提着她的胳膊,让她悬在半空里,无从挣脱。
“你倒挺能跑的。”有人这样说。
或许是幸灾乐祸,或许是咬牙切齿,谁还记得分明。
年老的女子脚步还算健朗,笑起来褶子层层叠叠,似树精般不怀好意。
粗糙的手掌捏着她的脚骨,用的力道极大,骨头似断裂一般生疼。她疼得难受,不由闷哼一声。
“年纪大了些,骨头长得硬了。”
“不妨,人贱命便硬,又缠不死人。这可是小野种的造化,嬷嬷只管下手,若缠不出三寸金莲,在老爷那里,咱也不好交代。”
足骨硬生生掰起,锥心刺骨地疼。
她咬碎了被褥,硬生生咽下在喉咙里打转的嘶喊,只有痛得难受时,才会发出一声闷哼。
女人尖利的笑声在耳边绵绵不断,仿佛在赏一出好戏。
她终于晕厥过去,带着如释重负的轻松。
这轻松并不长久,一旦意识恢复,哪怕是在梦里,也无法逃过那痛苦。
哪怕过去多年,那样的痛苦也刻在骨头里,午夜梦回,惊起一身冷汗淋漓。
她肿着一双脚,跌跌撞撞地去向各种各样的人学习,礼仪,刺绣,诗经,义理,琴棋书画。天未亮便已出门,回来时月上中天。
脚磨破了,裹脚布上血迹斑斑,她跑不得、跳不得,走路时轻摇摇,颤巍巍,就像生来娇生惯养的官家小姐。她学得极快,总算学会了繁多的规矩,学会逢人露出三分笑。
她不敢松懈。
到得开春,阿娘就回来了。
待得阿娘回来,瞧得她这样勤勉,大抵便不会因她头年的惫懒而气恼了。
刚过完年,眼见总算入得春,天气渐渐和暖,梨树抽了新芽,枝干上疙疙瘩瘩,再过些时日,大抵便也满树晶莹无暇的景致。
却在这时,她遇见一个男人。
被称作外公的老人端坐在上首,就如同他当年坐镇边关时一般,稳若泰山。
颀长细瘦的男人站在堂里,恭谨文雅。
老人沉沉地道:“我丑话说在前头,要是我听得半句你她二人不好的话,我莫志远不介意让世人再瞧一回我的威名。”
男子躬身行礼道:“下官对小姐一片诚心,成亲年余,举案齐眉,夫妻和睦。只因小姐想念女儿,终日以泪洗面,故托我前来接女儿相见,望司马大人成全。”
老人看向门口:“她来了。”
男子转过头,让门口的小姑娘将他看得分明,记得深刻。
他极瘦,颧骨高高耸起,眼里的光芒,好似鹰隼般清亮,又令人不寒而栗。
他说:“我姓乌,是你母亲的丈夫,也是你的父亲。”
她心里在害怕,身体却先一步行了礼,唤道:“父亲。”
那两个字太过陌生,她还不曾叫得习惯,磕磕碰碰,细若蚊吟。
老人恨恨地捏紧椅子,恨铁不成钢地叹道:“我莫家怎的有这样没骨性的后人。”
她淡淡地看着老人,一副乖顺受训的模样,心里却无悲无喜。
她已然听得是阿娘唤人来接她,早已巴不得立时走了,又管得是认谁做父。
她只想找到阿娘,和阿娘在一起。
莫府里的任何一个人,任何一样东西,都不足以令她留恋。
男子带着她走出府门,抬头看一眼匾额上烫金的“莫府”二字,对她道:“往后,你随我姓,便叫乌墨玄罢。”
“你不喜欢这里,我知道的。”
她跟在男人身后,跌跌撞撞地向远处走,背朝着那一树不曾盛开的梨花,一步一步,义无反顾。
第 14 章
乌墨玄夜里累得极了,以至于第二日清晨醒来,通身酸痛仿佛散架了一般。
依着她的性子,还要在床榻间肆意地赖上一阵,只是夜里的一场梦令她回忆起许多往事,一时心中颇不是滋味,怎生也躺不下去,只得勉力起身。卧房的门已然开了,里头空空荡荡,并无半个人影。
不多时,就有人轻轻敲门,说是落梅庄的侍婢,来服侍姑娘盥洗。
门并未落闩,乌墨玄恹恹地应道:“进来。”她眼下气力不济,通身上下无处不是酸痛难当,又困乏得紧,因而支起一手托腮,另一手提起袖子掩住半截脸,一下下地打着哈欠。
几个娇俏的小姑娘鱼贯而入,有捧着面盆手帕的,也有提着热水的。
突兀灌进的冷风令堂中骤然一寒,乌墨玄揽着衣襟,打了个颤。
一道黑影兜头盖来,绵软的毛裘阻绝了寒风,温软的身子贴上来,驱散了寒意。
被寒意唤醒的几分意识陷进温暖的怀里,又龟缩起来。
“墨玄,闻得你来了落梅庄,我当真欢喜极了。这两日在庄里住得可还习惯?”
乌墨玄迷迷蒙蒙地打了个盹,困乏清减几分,便觉得整个头裹在毛裘披风里,呼吸出的热气扑回自己面上,湿漉漉有些气闷。因而拉了披风下摆,缓缓地探出头来。
眼前站着一个年轻女子,瞧模样不过二十出头,姿容秀美,身上穿的是一套宽大的衣衫,腹部微微隆起。她双手握着毛裘披风环上乌墨玄,披风在乌墨玄背后合拢,将寒风严严实实地挡在外面,自身却微微有些颤。
这披风,起初还带着体温,显然是这女子仓促取下的。
乌墨玄靠向椅背,眸光温柔地对上女子注视的目光,轻笑道:“昨日听下人说起你还在夫家,怎的今日就回了。眼下你的身子这样金贵,路上颠簸辛劳,若是有半分差池,许多人都要拿我谢罪了。”
女子痴然地望着她乌墨玄:“好些年都不曾听闻你的消息,向父亲问得多了,他总说江湖里头的事情妇道人家休要掺合,只能零零星星探些你的消息。这一回听闻你到了庄里,耽误半刻也觉煎熬,紧赶慢赶地回了,总算不是空欢喜。”
这女子,乃是落梅庄的大小姐任秋兰。落梅庄虽是依靠着江湖势力起家,可发展到后来,渐渐积聚起几分豪门大户的傲气,也渐渐学起了富贵人家的繁文缛节。因而庄里的女子,也自小裹了金莲,养在深闺,平素只学些女训刺绣,偶然遇见几回城里的小姐们聚会嬉玩,便已算欢喜不尽了。
任秋兰这一番话,也勾起乌墨玄心中几分感慨。她在江城之中住了几月有余,却始终不曾寻过任秋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