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来她对过往的旧事并不愿太过多提,二来……她对任秋兰,虽有几许旧日的情谊,却也已经浅淡得一转念便要隔许久才能记起的程度了。
这话说来或许太过薄凉,但年少时涉世未深的记忆,在时间的洪流里,实在太过单薄脆弱。
除却,早已刻骨铭心的过往。
乌墨玄眸光微暗,嘴角的笑意却未曾消减,这是生就的得体与若水温柔。
“秋兰姐听得的,大抵都是我坏透了的消息罢。”
任秋兰目不转睛地看着她,轻声道:“他们说什么都不打紧,我只知道小墨玄现下本事厉害,令男人们都害怕了。”
乌墨玄扬起脸,双眼有如弯月,清润皎洁,盈盈地泛着涟漪。
任秋兰起初以为乌墨玄在看自己,心口跳得厉害,面目也红了。可定睛又去细看时,却见乌墨玄的眸光分明越过了她的肩头,向着门口的方向凝视。
门口站着一个挺拔高挑的女子,翩然若仙的白衣以织锦腰带裹束起腰身,长发松松地收成一束,披向背心。眼下虽已开春,可冬寒未尽,她的发梢肩头,都凝了一层薄霜,煞白的冷色与她的肌肤几乎融为一体,一晃眼再辨不清哪里是霜雪,哪里是肌肤。
她一只手提着一截枯枝,枝干上细碎的分叉也不曾仔细除净,可在女子凛然的气度下,这随处可寻的细枝也似增了几分凛冽的寒光。
除却离清思又还能是谁呢?
乌墨玄的笑容,越发温柔起来。
给离清思随手掷下的一团物事哆哆嗦嗦地向着乌墨玄伸出一只手:“女侠,救我。”
乌墨玄站起身,便也自任秋兰怀里脱了开去。任秋兰望着空荡荡的毛裘披风怔了一怔,方才露了失落的神色,将披风揽在怀里。
乌墨玄款款地走了过去,当先拉了离清思的手掌,蹙眉道:“可受凉了不曾?昨夜我不是要你好生歇着么?”探手又搭上离清思腕间,眉头才稍显和缓,只是语气仍带着怨怪:“你眼下身子正需要仔细调养,这样胡来,若是有什么三长两短,可不是砸了我的招牌?”
离清思肃着脸,也不答她。倒是任秋兰转身见得离清思的模样,露了诧异:“你是……先前遇见的姑娘?”
乌墨玄问道:“你们认识?”
任秋兰见得乌墨玄对离清思那般亲昵,心中不由失落,摇摇头道:“这姑娘先前唤住庄里的小婢,吩咐送一些盥洗的物什与热水来。我恰从旁路过,听得她说起乌墨玄,便想大抵是你了。”
乌墨玄眼波微漾,润得快沁出水来,嘴角扬了扬却又轻轻扯回寻常的弧度。垂下头,松开已经被握得温热的手掌,笑道:“你若不说,我倒差些忘了一早不曾盥洗,当真邋遢得紧。”
她口里说着邋遢,转眼便见了一个更为邋遢的人。
“咦,沈姑娘?”
沈雁安满身泥污杂草,头发里还插着许多细碎的草梗,面上一道黑一道灰,比乞丐还要落魄。
听得头顶的声音,她有气无力地抬起眼皮,心说你总算是瞧见我了。
耽误一阵,热水有些凉了。乌墨玄探手在铜盆里蘸了蘸,还有几分温热,这才将面巾浸足水,一边问道:“沈姑娘如何在落梅庄里?”
沈雁安抢了一方帕子,啪啪地拍打着身上的脏物,听得有人发问,登时满腔地委屈都一股脑倾吐出来。
原来那日沈雁安帮里的那几个弟兄找得她回去,便说了现下江城中的情形。又提起不知从何而来的消息,说是雪上飞鸿的财宝就藏在江城里。
武林大会是人尽皆知的事情,但雪上飞鸿的财宝藏在江城的消息,却并非人人都知晓。那几个少年却不知从哪里听来这消息,不疑有他,立马禀报给了自家帮主。
要知雪上飞鸿乃是江湖中一等一的神偷,落到她手里的绝顶宝物不计其数,有的给她随手散了,有的却再无踪迹。因而有人猜测,雪上飞鸿大抵是将宝物藏在一个隐密处,留给后人。
更何况前些年雪上飞鸿的名头太盛,许多无头烂案,便全给推倒她头上去。几分真,几分假,辩也辩不清。尤其是几大门派,近些年来出现过秘籍被盗的情形,许多也都算在了雪上飞鸿头上。
听得雪上飞鸿宝藏的消息,沈雁安如何还按捺得住。宝物、秘籍,那些半真半假的传闻,哪怕只落了一半在雪上飞鸿手里,也足以引起一场争端了。
“可我左想右想,也想不出找到财宝的法子,就想着落梅庄里混江湖的人最多,到这里来转转说不定能听到什么别的消息。”
乌墨玄的声音自面巾中透出,闷闷钝钝地道:“能进得落梅庄,沈姑娘的本事也算不凡。”
沈雁安面目一红,底气霎时弱了七分,拍打的动作也扭捏起来:“我在庄门口闯关,一个护院就将我打了出来。”
落梅庄门口的护院,可有十余人。倘若硬闯,得扛着其中五人的攻势,硬生生走进院门。
乌墨玄擦净了脸,将面巾淘洗过又擦过手,便拢了手掌在唇边轻呵一口热气,笑道:“那沈姑娘的轻功想来不错。”
沈雁安面上的绯红蔓延至了脖子根,停下拍打,捏着帕子,握拳抵在嘴前轻咳一声,尴尬地道:“庄子的墙太高,我用梯子还没爬到墙头,就被护院给撵了。”
乌墨玄轻笑,武林大会,大门派弟子或许不以为意,寻常人听着厉害,多少也会想凑凑热闹。
落梅庄的门口,现下不也给堵得水泄不通吗?
想进来的人多了,也免不了有人动歪脑筋。
落梅庄家大业大,自然也会想到这一层,只怕遣了不少人沿着墙根巡查,以防有人浑水摸鱼。
这院墙也算是一道关卡,有轻功出众拳脚并不擅长的人,悄悄躲过护院,纵身跃进来,也算是入了武林大会,只是以这样投机取巧的方式进得庄,落梅庄概不负责食宿。
还有些连腿脚也不利索的人,想要靠着梯子爬进来,便妥妥的要给护院发觉撵出去了。
“那么……”
气氛越发尴尬起来,沈雁安一瞪眼一咬牙,豁出脸面嚷道:“我是钻狗洞进来的,钻了一半卡在洞里,被人拖进来的!”
屋子里静了,几个人目瞪口呆地看向沈雁安。
第 15 章
乌墨玄怔得一怔,不禁莞尔笑道:“这法子倒是别致……却也未免太过取巧了些。”
大抵落梅庄的人千防万防,也没提防到竟有人甘愿用这样的法子进庄一游。
沈雁安垮着脸道:“我也没有别的办法,没有能力,也攀不上什么势力。可我就是想进来,那么多兄弟都看着,我这个做帮主的,非得做成这件事给他们瞧瞧不可。要不然,还得给他们小瞧了去。”
这姑娘说得可怜,可言语中的倔强坚持,却令得乌墨玄也不由得动容。她笑道:“沈姑娘有这样的心思,学什么本事不能成呢?怎的要往歪门邪道上钻营,引人轻视。”
沈雁安垂下头道:“我爹娘死得早,都是几个兄弟帮着我护着我,早些年我们在外面讨饭,饱一顿饿一顿,还得看人脸色。后来弟兄们个子高了,身体壮了些,就商量着去学那一帮混混无赖,占一处地盘收钱,也好过四下流浪。那时候西街最荒凉,占着那条街的帮派人也不多,于是我们几个去将那条街打了下来,刀疤脸上的伤,也是那时候落下来的。”沈雁安说起旧事,仍有些惊魂未定:“他的脸血淋淋的,我们差点以为他要死了,怕得要死。可他在破庙里躺了三天,竟然活了过来。我们一起占着西街,每天挨户收上一文两文,也比从前讨饭赚得多。我们每天都能吃上饭,刀疤他们的身体也就越来越壮实。他们每天努力锻炼自己的气力,却总是让我独自一人歇着。那时候我心里想,要是我能去学武功,他们就不必那么辛苦了……”
沈雁安无甚文采,可这浑无华词丽藻的述说,字字由心,使得堂中诸人不由静默。在这堂里站着的众人,几乎皆是身世体面,也不曾受过什么苦难。纵然是终日忙碌的小婢,能进得落梅庄中的,也无不是家底清白的少女。因而沈雁安话中所说年少乞讨,饥饱难匀,年长时圈占地盘,险些丧命,这样的事迹在众人眼中,便显得十分稀奇且可怜了。
乌墨玄轻叹一声,说道:“世上的人,生来便各自不幸。你羡慕人武艺,保不齐旁人更羡慕你四肢健全,无病无灾呢。”她向离清思撇过一眼,继续道:“何况你若当真去习武,所受的苦楚可比常人熬炼气力难过得多。”她的语气轻描淡写,沈雁安更是无从理解,瞪着眼睛,满面茫然。
乌墨玄笑道:“门派中熬炼筋骨,花样实在繁多,我单说一样——有一味方子,熬沸过后搅一些在热水中去,伸手沾一沾便如蚂蚁咬噬,麻痒难当。可有的门派里却要将整一副药涂抹在弟子肌肤上,那滋味……便如万蚁蚀心……许多人经受不住这苦痛,有触墙而死的,也有神志恍惚咬舌而死的,更有许多,嚎哭一夜,生生痛苦致死。如此种种……”
沈雁安泠泠一颤,嚅嗫道:“我……我不需要那样高的功夫,只要寻常些……就好了。”
乌墨玄眸光却始终瞥向离清思,眼一弯,随口应道:“哦。”
这倒教沈雁安愈发困惑,乌墨玄先前许多说辞,将习武之事形容得无比可怕,令沈雁安心惊胆寒,一缩头认了怂。却没想乌墨玄竟只是一字应之,好似一刀砍到面前无从躲闪,只得闭目等死,可那气势咄咄的刀锋落在脸上,却只如轻羽挠过。反倒令人有些无所适从。
一转身她就寻到了由头。
落梅庄的知客管事站在门口,向屋中行过礼道,夜里有一场宴席,事关明日武林大会,将有要事商议,万望落梅庄主请离少掌教与岳离宫诸位以及乌神医赴宴。
待得知客管事走远,乌墨玄轻叹一声,行至离清思身前,探了探她手腕,轻声道:“夜里的事情必不会轻巧,你且回去,令你的师妹们好生准备一番。那两柄剑,你一并取走,倘若你使着别扭,过两日再扔。”她抬手轻拂离清思肩头,好似要将什么脏物拂开。离清思入得屋中已久,覆着的薄雪早已化开,肩头发梢,皆带了许些湿迹。乌墨玄指尖恋恋地划过她衣襟,将细小的褶皱抚平,声音轻柔,宛似要滴出水来:“多加小心,保重身子。”
情致缠绵的模样,仿似将送丈夫征战的小妇人,替丈夫打点过行装,临别前千言万语,都只余下了一句“小心”一句“保重”。这样的情形,另带了一份诀别的凄清。
离清思眉峰微蹙,心中颇有些古怪之意,却也终究不曾将乌墨玄推开。直至乌墨玄垂手而立,方才略一行礼,动身往外走。
立在墙角的那两柄剑,仍旧孤零零的,并没有人带走。
乌墨玄缓步行至墙角,蹲了身,轻声叹道:“可惜你们都无人要了。”她将那软剑拾起,握在手中,向任秋兰道:“秋兰姐,劳你唤个人,将这黑剑送到岳离宫落脚的厢房里去……墨玄感激不尽。”
任秋兰先前见得乌墨玄与离清思亲昵,心中已是万分苦楚,此时听得乌墨玄说话,好似陡然间回过神,忙不迭道:“说哪里的话,我们姐妹一心,哪需得这样生分。”当下唤过门外的护卫,取过玄铁长剑,领命而去。
乌墨玄笑道:“隔了好些年,仍是秋兰姐待我最好。”
“那是自然。”任秋兰虽是笑,却又掺了说不出的辛苦难过。她待乌墨玄是最好的,可乌墨玄却将最专注情深的模样,都给了离清思。眼下乌墨玄笑着,浅浅淡淡。这样从容而疏离的笑容,能够向着任秋兰,也能够向着素不相识的路人。
乌墨玄将那软剑往手心绕了绕,望向屋外道:“我想出去走走……”
任秋兰脱口道:“我陪你。”截断了乌墨玄话中“恕不能……”这样的后文。
倘若仍由那一句话说完,乌墨玄大抵又要独自一人去往谁也寻不见的地方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