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穆禾神情一僵,横颜怒瞪,显出几分尴尬来。
堂中发出一阵哄笑,有人道:“窈窕淑女,君子好逑,穆少侠倒是个情种。”
又有人道:“任庄主,快请了乌神医来罢,莫叫少年人等久了。”
这些人口中虽说是替穆禾出头,可心中却另存着打算。
莫司马过世,莫家人争得不可开交,江湖中不少势力都暗起心思。乌墨玄失却了莫家保护,若要在江湖中行走,总要攀附一处势力罢?她既无武功,在江湖中时日又短,不曾听说与谁相熟,因而也不必担心她存着异心。纵然要逃,以她那双纤纤金莲,大步也迈不得,更遑论策马乘车?
倘若某个势力收得乌墨玄在麾下,内可令弟子行走江湖无忧,外可与众势力结交——各门派总归有几个受过重伤,遭过剧毒的弟子,从前都无处医治,眼下寻了机会,谁不会恭恭谨谨地求上门?其中好处,不言而喻。
任洪义朗声大笑,那笑声绵延,中气充沛,混不似朽朽老者。满堂的说话之人,内力浅薄些的只觉得胸口一闷,便只觉得口唇在动,喉咙里却发不出半分声音来了。一时间堂中的嘈杂声音,消却大半。
那穆禾神情未变,淡然道:“任庄主好高深的内力,不愧是五十年前的武林盟主。”他口中虽是赞叹任洪义的内力高深,可“五十年前”一词咬得极重,“武林盟主”四字又轻又快,听来却颇有些古怪了。这不是在说任洪义这武林盟主乃是陈年旧事,浑不足在意了吗?
任洪义笑声止歇,神情也未见变化,举了酒杯道:“少年人血气方刚,也是好事。穆少侠心思磊落,内力高绝,当真是武林幸事。老夫今日思虑不周,扫了穆少侠兴致,当罚一杯。”说罢一饮而尽,豪迈之态,不输壮年。杯一放落,旁侧的青年立时执壶斟酒,任洪义转而又取过第二杯道:“乌神医芊芊淑女,比不得江湖中人大步流云,穆少侠不妨慢等片刻。”
那穆禾也不回敬,反倒双手拢袖,微笑道:“走不得,便令人强行擒来。威逼强拿,以落梅庄的手段,总不致连一个不会武的女子也收拾不得罢。”他的声音轻慢,话语柔和,可言语之中的讥嘲讽刺,却令堂中众人听得清清楚楚。有些人听不分明,心中便想:这穆禾究竟是什么意思?一忽儿好似仰慕乌断肠,一忽儿却又撺掇着落梅庄动强,这般自相矛盾。有的人却心中一动,目光探寻地望向任洪义。
任洪义脸色一沉,露了几分不快之色,一时却也不曾发作,只是沉声道:“穆少侠,此地并非凌云宗寒松堂。”
任洪义这话已然说得明了,若是穆禾尚有几分眼色,也该当顾着主家的脸面收敛些。毕竟他眼下身处落梅庄,纵然凌云宗在江湖中势力不凡,在这落梅庄里与主家闹将起来,绝讨不了半分好。可穆禾却似浑然不觉,冷冷淡淡地道:“江湖中人恣意潇洒,坦坦荡荡,有什么话说不得的?任庄主聚了我等前来,不会一杯薄酒就将满堂的英雄豪杰,尽皆打发了罢!”
穆禾这话说得慷慨激昂,许多人却不免摇头轻笑,任洪义面上也浮现出一抹笑容,凝重之色清减许些:“老夫还道哪里开罪过穆少侠,想是穆少侠终日苦修,并不晓外间事。纵有再紧要的消息,总不能连杯酒都不让众位英雄饮一杯罢。”
瞧穆禾的模样,分明是猴急的少年人,不晓得人情轻重,众人心中不免又将他轻看过一分。
穆禾却犹不服气,正色道:“若当真是紧要的消息,莫说饮酒,坐一刻也能耽误要事。”
任洪义拂须笑道:“此时却也不必急在一刻,喝杯酒的时间也还是够的。穆少侠若等得不耐,不妨赏些琴乐歌舞。”说罢招来一位仆侍,吩咐道:“去将府中那几位乐师舞姬传来,替众位英雄洗尘。”
那侍从领命而出,穆禾也似总算给抚顺脾气,老老实实坐下来。只是他眸中闪过的笑意颇有些玩味。
这片刻静谧之下,忽有一道纤柔的身影挟着寒风缓步移入,身姿摇曳,体态娴雅,仿似自画中走出的娉婷仕女。
四下的烛光将她身周的黑暗驱尽,柔和的火光映在她脸上,令她苍白的面色增添几分暖意。她迎着众人的目光,施施然在堂中站定,向四下拱手轻笑道:“劳诸位久等了。”这样娇柔纤弱的女子,虽有意去学江湖中的礼节,却始终少了几分江湖中人的豪情壮气,多了几分大家闺秀的娴雅温婉。
第 19 章
任洪义朗声笑道:“乌神医是庄中贵客,多等片刻也无妨。”
乌墨玄嘴角勾勒起一抹浅笑,语调清雅:“内庄景致如画,一路行来,宛似仙境。且行且叹,不提防多耽误了一阵。多谢任庄主宽宏大量,不予计较,晚辈感激不尽。”她这番话轻描淡写,却令许多人背脊一挺,望向任洪义的目光中又添上几分思量。
他们并不知晓乌墨玄与落梅庄的协定,但乌墨玄先前居住的小屋人去楼空,不久便也给众人探查到了。原本她人去了哪里,尚有诸多猜测,眼下这一番话,可不正是暗里说明现下落梅庄将她迁往内庄去住了么?内庄之中戒备森严,不单能防着乌墨玄逃走,更能防止江湖人士的觊觎。
落梅庄作为此次英雄大会主家,先下手为强并不足以为奇,只是乌墨玄话语之间对落梅庄大加赞叹,又自称“晚辈”显出亲近,许多人便越发猜疑,眼下落梅庄与乌墨玄究竟达成怎样的关系?乌墨玄眼下究竟是仅仅对落梅庄青眼还是已然归入任氏麾下?
单凭简单的一句话无法获得更多的消息,当下便有人按捺不住,扬声道:“在下有一事与乌神医相商。”晴朗爽直,除却那穆禾还能有谁。
许多面上原存着不满之人也斜过目光,含着笑意静等好戏。
乌墨玄微笑道:“这位少侠有何指教。”
穆禾拱手行礼,甚为客气道:“指教说不上,只是在下一位尊长突患重疾,原本便在四下寻人医治。好容易听得乌神医消息,愿以重金相酬,请乌神医出手救治。”
任洪义眉头一紧,不待乌墨玄回应,沉声道:“穆少侠,此等私事容后再议,眼下老夫正有要事宣告。”
穆禾双手摊开,无可奈何道:“任老庄主说了算。”
乌墨玄却笑道:“任庄主这堂中高朋满座,似乎却无晚辈的一席之地,可教晚辈有些为难了。”
其时堂中桌席甚多,各门派坐定后仍有许多余裕,添置一座绰绰有余,只是不免要与某一门某一派挨着。乌墨玄眼下不论选着哪一方去坐,不免都要引人猜想。她将这难题扔给任洪义,任洪义沉吟片刻道:“乌神医乃是庄中贵客,若不嫌弃,便与老夫一同坐罢。”既然乌墨玄先前已将话说开,他也不妨公然相邀。
不想乌墨玄却轻摇臻首:“任庄主,你是主我是客,客同主坐有伤规矩,何况……”她嘴角微扬,笑意嫣然:“晚辈尚未出阁,任庄主又老当益壮,同坐一席,只怕多有不便。”
任洪义耄耋之年娶娇妻,本就算得江湖中一大奇事。以任洪义这般年纪与地位,便是暗中有什么稀奇的喜好,藏着掖着便也是了,可偏生他不知搭错哪根筋,将那纳妾之礼大操大办。天下人因而尽都知晓,任洪义新纳的小妾比他孙女还小上许多。
自来天下事,皆是好事难出门,坏事悠悠地传遍天下。江湖人口耳相传,难免要暗中议论几句,因而乌墨玄话音方落,堂中便低低地响了几声笑。
穆禾摇头晃脑地道:“听闻老庄主新纳的小妾不过十六,当真是老当益壮,老马识途,老树逢春,佩服佩服。”他这一番话,句句不离老字,揶揄之情溢于言表。也不知他与落梅庄究竟有何仇隙,这一整夜,处处都与任老庄主对着干,浑无遮掩。
任洪义目光淡扫过穆禾,不再搭理他,向离清思问道:“离少掌教座旁,可能再添一席?”
离清思淡然道:“无妨。”她的脸转向别处,并未与任洪义的目光相接。谁也不知她望着些什么。烛火在她眼中摇曳,也似冻在寒冰中的冷焰,浑无温度。
而乌墨玄温婉柔和地注视着离清思,便似焰火中升腾而起的一缕薄烟,袅袅娜娜,重一些的呼吸也能令其消散,却始终萦着火苗,柔情白绕。
这堂中最为耀眼的两个女子,各有各的千秋,各有各的绝美,令座中的年轻男子不由得眼睛微微发亮。
这座中的众门派中,唯有岳离宫上下尽是女子,乌墨玄与她们同座,便也不会有什么闲话可传。何况这些时日尽皆也在传,离清思眼下正求得乌墨玄医治。既是有求于人,那么稍做些讨好的事也不足为奇。任洪义这般安排,似也合情合理。
乌墨玄面上漾起梨涡两旋:“我入得江湖时日甚短,岂敢妄攀诸位前辈。”不待任洪义发话,她兀自走到门槛前头,一拂裙摆坐下,恬然笑道:“我替诸位把门,便算先前的赔罪。”
于因嘀咕道:“今夜究竟是怎的,一个胡闹不够,还来了一个。我原道乌断肠是个醒事的,却也这般儿戏。大师姐好心替她解围,她倒浑不领情。”
乌墨玄端坐岿然,纵然几个仆侍得任洪义示下,劝她落座,她也断然摇头,浑无动摇。眼下她这一坐,屋里屋外的目光尽皆拢聚,众目睽睽之下,任洪义总不能动强罢?当下无可奈何,站起身向堂下众人拱手作揖,说道:“诸位,方今天下动乱,国运衰微,我等世代皆为卫国中人,怎堪见得国破家亡?老夫此番倾尽家财,便是想尽聚天下豪士,共御外敌。也好教天下人皆知晓,我江湖武林之人,个个肝胆忠义,并非人人相轻的山匪草莽。”
众人面面相觑,半晌方有人迟疑道:“任庄主,你一番高言大论,甚是激昂豪迈,赤诚之心,令我等佩服。只是这等国家大事,单我们一干人相议,岂不好似孩童戏耍一般,又有什么用处?何况朝廷近些年对我们提防尤甚,各门各派遭受围剿不知凡几,俱都是元气大伤,自保艰难,哪能论及这等虚无之事。”
任洪义声若洪钟,大声道:“诸位,我等从前自诩英雄豪士,将朝廷之人皆视作鹰犬敌对,怎的不使人提防?诸位细想,我们瞧不起朝廷,可天下百姓,却将朝中官儿视若神明,咱们虽自称做江湖豪杰,却遭人视作凶徒匪贼。百姓研读习武,皆为考取功名,我等门下子弟,有多少是百姓家殷切拜入门中的?想必多的是江湖世家与落拓流难之人。坊间巷尾,流传的都是许多年前英雄侠客惩奸除恶的传奇故事,然一论及当下的江湖,大都嗤之以鼻。可见当下江湖武林,着实大不如前。”
有人笑道:“落拓流难之人有什么不好的?习得一身武艺,也算是一条出路,总好过身无长物,冻饿而亡罢。”这声音娇柔温婉,好似软羽落在人心间,轻轻挠搔,说不出的受用。可众人一见得门槛上的乌墨玄,却又不觉暗想:“这话仍由旁人道出,也比你这锦衣玉食的娇小姐口中说来要可信得多罢。”
任洪义道:“老夫并非瞧不上落难之人,只是心中颇为遗憾。老夫得蒙众位支持,近些年颇攒下些家财,可纵然厚礼相酬,也请不出一位德高望重的儒士来教导家中子女。老夫纵然如此,江湖中不及老夫者,岂不知还要遭受何等的冷眼。”他这番话触及许多人心事,当下便有人流露出几分动容。
乌墨玄既然已经搅过一次,那穆禾也不甘示弱,朗声问道:“任庄主,你说这许多大道理,却好似画饼一般浑无用处。不若说些实在的罢,究竟作何打算。”这愣头青不愧是专程来与落梅庄作对的,言语之间咄咄逼人。
任洪义望着穆禾,说道:“老夫的打算有二,其一,群龙有首方能及远,倘若人心涣散大事难成,明日武林大会,大家推举一位德高望重的豪杰出来,由他领头号令武林。”
穆禾笑道:“德高望重,各有纷纭,倒不如以武论定,谁也诡辩不得。任老庄主不若单说众人比斗一场,选一位武艺高强,德行上无甚大过之人做武林盟主罢。至于号令武林,不好说,不好说,各凭本事罢。”
任洪义这回索性不理他,恍若未闻地继续道:“其二,众位归入朝廷,往后咱们子孙后代,也能得一份官职荫庇。门派弟子,皆算得众位麾下兵将,归由众位掌门驱遣,往后江湖各派齐心合力,御外侮……”他停了停,沉了声音,一字一顿地道:“清!君!侧!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