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墨玄原就疲乏,兼之行路颠簸,索性窝在离清思怀里打起盹。水眸开合,一忽儿光亮鉴人,一忽儿睫羽低伏,这般懵懂混沌,与多年前习字时惫懒倦怠的孩童别无二致。
眼下已是夜深,百姓人家早已歇息,城中一片寂静,就连更夫也不见人影。偶有一两声犬吠骇人,这声音落在无尽的黑夜里,却也显得单薄了。
未免也太过寂静了些。
原本城里的街上应当有一两队巡逻的捕快,现下几人穿过小半个城,都不见人踪迹。
沈雁安被离清思抓住时,心里惊慌,差些捏碎了那少女的喉咙。好在她反应极快,将匕首丢下,才不致造成人命。她双手环过那少女肋下,将那少女一并带走了。亏得离清思武艺惊人,手中连拖带拽,竟将几人尽皆带上了。行路速度虽有拖累,可离清思脸不红气不喘的强悍模样,仍令人咋舌。
逃跑时,沈雁安给钳着手臂,拉拽间不大舒服,更兼之自身还带着个累赘,坚持一阵便觉得手臂酸软,龇牙咧嘴道:“离女侠,我撑不住了,可以先停一停,让我将这个人扔掉吗?”
离清思还不曾答话,那少女当先啜泣起来,在这一片寂静里头,颇显得有些凄惨渗人了。
沈雁安低声抱怨道:“你哭什么,我还没有哭呢……”她话音刚落,便见得离清思冷眸瞥来,冰寒刺骨。沈雁安好似给人用冰水兜头淋下,浑身透凉,绷直身子慌不迭地低头道:“唉唉你别哭好不好,我就是胡乱说着玩的,不是真的,我不会把你扔下去的,等到了安全的地方,我再将你送回落梅庄好不好?”
那少女抽抽噎噎地道:“不好。”
沈雁安恶从心起,狠声道:“你说不好……”又想起离清思的警告,总算悬崖勒马,紧咬牙关挤出一个笑脸,改口道:“那就不好吧……这位姑娘你究竟有什么想不开,豪门大户里当个衣食无忧的少奶奶多好,这可是寻常人求也求不来的福气。”
沈雁安的手臂紧紧地缚在少女胸口,那少女哭得一阵,愈发觉得气闷,脸涨得通红,稍稍动了动身子。她这一动非同小可,沈雁安原就手臂酸麻,给她一挣,立时撑不住了,手臂一松,那少女便跌了出去。
离清思正跃上一处屋顶,那少女一跌落,尚无力站稳,身子便随着屋顶斜面往下滑落。离清思觉察到异状,立时停下脚步,放下沈雁安去救那少女。可终究晚了一步,少女重重跌在地上。
这可不是最糟糕的事情。
少女滑落时手忙脚乱地想要稳住身形,可她一时没攀住屋脊,手里抓着一片青瓦便重重落在地上,连带几块瓦片摔裂开去,几声脆响在这夜里尤为刺耳。
附近响起几声狗吠,有人给惊醒了,骂骂咧咧的声音从屋子里传出。
第一盏灯亮起,旁的屋子听得动静,还道左近遭了贼,也起身点上烛火,一时人声错落,整条街道便再不复先前的平静。
沈雁安站在房顶,见得这样的情形,手心沁出热汗,半分不敢动弹。正自祈祷,便见得离清思扶着那少女跃了上来,往她手里一塞,冷声道:“抓稳。”
沈雁安不敢怠慢,赶紧将那少女牢牢地抓稳。那少女经这一跌,也不知伤了哪里,软塌塌地伏着,意识全无。
离清思拉着沈雁安,继续奔逃,离那喧闹也渐渐远了。
迎面的寒风一吹,沈雁安冷静几分,小心翼翼地问道:“我们……要去哪里,我有些,不太撑得住。”这话并无夸大,她虽然自幼在外混迹,可毕竟只是个女子,也不曾学过武艺,虽比乌墨玄之流要强壮些许,总归也比不过寻常的门派弟子。逃得这一路,她已然有些勉强,方才那一惊吓,愈发觉得手脚无力,有些支撑不住了。
离清思眼望着前方黑暗,低声道:“江月楼。”
“不要去……”乌墨玄的声音适时响起,她歇过一阵,比先前又要精神些,“莫元良是莫家的人,袭有官位。纵然江城太守,也得卖他几分脸面,调动城中军士不在话下……眼下江月楼周围定然重重埋伏,你一现身,又要落入包围里。”
离清思神情一肃,一时虽不曾应承,可脚步终究不如先前那样快。直待从一处屋顶跃下,方道:“白清藏在里面。”
“那也不行。”乌墨玄略略提高声音:“她便是当真给人抓了,你贸然闯进去能有什么用?倘若你给他们抓了,谁能有法子去救她?就算你奋不顾身要去做英雄,也休将我们一并陷进去!”
离清思脚下忽地一停,在一处街口停下,沉声问道:“能去哪里?”
“去寻穆禾。”乌墨玄道:“她那日带你出去后,定然给了你联络的方式,抑或带你去过哪里,我们去找她。”
“为什么。”
乌墨玄一双手臂环上离清思脖颈,踮起脚尖凑了脸上去。离清思经受过她一番轻薄,见她这样的动作,不免有些草木皆兵,身子一挺抬起头往远处望去。可乌墨玄只是攀着她,伏在她颈窝里低笑道:“穆禾那人我左右想过,总觉得不简单,江湖中人素来使刀剑这类短兵,用长兵极少,她那日所使的招式,简单粗陋,却又大开大合,可不似寻常江湖人那般花巧。从前我在莫府时,也曾见过一两回外公练武,与她颇有几分相似。”
离清思在那夜宴席间便已觉察出穆禾的不同,给乌墨玄这般一提,便如拨云见日,眸光一凝,说道:“军队。”
乌墨玄道:“怕也脱不开干系。”
离清思道:“她是女子。”
乌墨玄笑道:“裴将军假凤虚凰,从军十余年,立下赫赫战功,可也是几个月前才给人发觉了身份。”她扬起脸,唇瓣往离清思脸侧轻轻一蹭,凑在离清思耳畔道:“裴将军揽权数载,保不齐手下便藏着几个奇女子。她被押解入京前,正是在江城中驻守,那穆禾,极可能与她相关。”
离清思但觉脸侧微微发痒,乌墨玄的唇便已挪了开去。转眼又一本正经地说起正事,好似先前那番轻薄皆是错觉一般。离清思暗暗咬牙,可眼下情势紧急,又发作不得,因而只得揽着她,逃上另一条路。
沿着城墙脚下有许多难民营帐,江城地处国家边陲,战争中流离失所的百姓比其余城市更加多些。沿着城墙,满满地排着。
尽管是难民住处,可临着元宵,却也有几家糊着个破纸灯笼,挂在外头。
这时候万籁俱静,隔着营帐的薄布,偶尔能听得一两声呼噜。
离清思沿着墙根,在一处停下脚步。那营帐比周遭的都要大些,看上去应当是个大家族,可离清思刚一凑近,就有人掀了帐门,衣衫褴褛,瘦骨嶙峋,的确是个难民模样。
可他掀开帐门,看清离清思的模样后,却扶着胸口,向她一躬,混似个落难公子,从容得体。
那男子引着一行人,在一处小帐跟前停下,探手示意几人进去。
乌墨玄气力不足,走不开几步,仍是由离清思揽着腰身,沈雁安扶着少女,紧随在她身后。
那小帐里头破烂简陋,只有一层干草,上头铺着破布,有人在上头躺着,蜷缩着身子,似乎极冷。除却这一样堪称床的家具,也就只有墙角散落的几个残破碗罐,以及一叠破旧的衣裳,能稍许窥得此间主人的家财了。
听得人声,床上的人颤颤巍巍地爬起来,好似给冻得手脚都不利索了,抬眼瞧清几人模样,口中道:“几位,小人这里穷得连贼都嫌了,没有什么东西。”他一面说话,手中却不停,将那片干草往旁推挪,渐渐腾出一个尺余见方的空地来。手掌在地上摸索,也不知动了什么机括,一片地面给他掀起,露出个恰通一人的洞口来。
离清思在洞口前望了望,里头黑漆漆一片,什么也瞧不见。她转过身,正待吩咐沈雁安将乌墨玄照看片刻,那人好似读出她的想法,压低声音道:“请乌神医先下。”
离清思眸光锐利,说道:“她病了。”
那人道:“下面有人接着,绝不会伤着乌神医。”
离清思冷哼一声,却并未听从,松开乌墨玄一闪身落进那洞里。
乌墨玄蹲着身子,要去寻她踪影,可这地洞漆黑,哪还见得半个人影。正自焦急,忽地听见离清思的声音道:“你下来。”
第 31 章
洞口处立着四个人,可谁也知道,离清思所唤的人,除却乌墨玄,也别无他人。
灯笼的光芒漏过营帐的破洞透进来,色泽昏黄柔和,映着乌墨玄的脸。听得离清思声音,她的神情一松,嘴角扬起的笑容比烛光还要轻柔,清甜地应道:“好。”
她沿着地洞入口缓缓坐下来,双手撑在身后,小心地将脚探下去。就如同当日在落梅庄门口,她撑着车板,独自往下跳的情形。甚至与那时候相同,离清思也站在下头。只是那一日离清思独自先走了,而这一回,离清思就站在底下,唤着她,等着她。
地面的灰尘脏污了裙子,可乌墨玄并未露出嫌恶的神情,她专注地望着脚下那片漆黑,手臂使力,跃了下去。
乌墨玄的脚还不曾沾地,一双手掌便探在她的腰间,稳稳地接着她。纵然她已经有所预料,可突兀间遭人一扶,一阵麻痒从腰际散开,通身都酥了。乌墨玄喉间溢出一声低吟,千回百转,娇得能滴出水来。
四下陡然静了,微妙的气氛在这漆黑寂静中弥漫开,将四下的寒凉都染上几分燥热。乌墨玄只觉自己一颗心跳得急促,双颊如同火烧般滚烫,只想要寻一处地方掩藏起自己,可周身既无气力,又给离清思手臂牢牢箍着,半分挣脱不得。她唯有攀着离清思,好似在激流中胡乱攀附上一块浮木,紧紧地将整张脸埋下去。
离清思接得及时,令乌墨玄在离地面尚有些距离时便停止下落。这样的姿势使得乌墨玄悬在空中,反倒比离清思要高些。因而乌墨玄埋首时,并不如往常那般陷在离清思怀里,却是揽上她的头颈,鼻尖所凑上的,也是滑如锦缎的发丝。
发丝的凉意未能消解双颊的热烫,反倒如同火上浇油般,将这炙热蔓延到了脖颈。
在这黑暗中瞧不见离清思的模样,可她的身子紧紧绷着,关节如同石化般僵硬。乌墨玄的脸轻轻贴上她的,将这滚烫的温度蹭在上头。这样呼吸相闻的距离,乌墨玄便能感受到的他的气息在她喷洒在颈间,沉重紊乱。
离清思自幼习武,呼吸间皆随着内功运转,轻缓绵长,何曾如同眼下这般失态。
“女侠,女侠你们还好吗?”
沈雁安的声音自头顶传来,两个人齐齐一颤,如梦初醒般倏地分了开来。离清思松手太快,乌墨玄跌在地上,酿跄几步靠在洞壁上,方才稳住身形。
只是心口跳得愈发厉害,与那时候又不同,好似给人撞破某样隐秘般慌乱。
这一切的发生尽都轻悄悄地动静极小,沈雁安听不见回音,骂骂咧咧道:“你们这是什么黑窝,小……小侠我可不怕,快将那两位放出来……”
离清思出声道:“将那女子送下来。”她的声音不若往常那般铿然,却显出几分低沉柔和来。
沈雁安的咒骂戛然而止,凑上洞口道:“二位原来还在啊,里头没什么危险罢,这些恶棍可曾欺辱你们?”要给旁人听见,她这混混帮主竟然说别人恶棍,当真乌鸦嘲笑黑猪,毫无自知之明,也亏她能这般义正言辞的说出口。
她的话虽是关心,可这样磨磨蹭蹭,立时便耗尽了离清思难得一见的温柔,冷声低喝:“送下来。”
沈雁安给这一喝,哪里还敢多耽误,喏喏应道:“噢噢好,我立刻将她放下来。您小心些,别给砸到了。”她口中虽是絮叨不住,手里的动作倒也不耽误,扶着少女往地洞里放。刚送了半个身子,手中的重量便清减许多,显是下面有人接住。
离清思道:“松手。”
沈雁安这回倒是老实,立刻依言放开手。那少女的身形落入黑暗里,无声无息。沈雁安在上头等一阵,却再没有听见离清思下一句吩咐,当下有些着急,问道:“女侠,我,还有我呢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