乌墨玄自这突兀中的变故中宁静下来,眉眼弯弯如皓月生辉,哪怕半张脸都给遮掩住,不需说话,不需神情,单这一双眼眸,便似含着道不尽的绵绵情语,蕴着化不开的情深。
离清思何曾给人这般无礼轻薄,又这般柔情凝望?一时凤眸低垂,似有些不自在。她的手掌松了松,以便使乌墨玄不致憋闷。
两个人仍旧交叠着,与先前却又是另一番景象。
离清思松开手掌,按在乌墨玄身侧,抬身欲起。可乌墨玄却抬起手,掌心抚上离清思腰际,顺着玲珑的腰线,扣在她背脊上的凹线,藤蔓般紧紧地束着她,捆着她,令她不得挣脱。
“小女子便这般惹人嫌么?”她的声音娇软甜腻,不依不饶地撒着娇。
离清思轻叹一声,终究算是瞧清自身无以逃脱的处境,只是微微撑起身子,减轻乌墨玄的负压。
乌墨玄盈然含笑,眉眼中的开朗愈增了几分:“这路途遥远,又甚是无趣,不若说几个故事来解解乏罢。”
这可算是为难了离清思。她素来鲜言寡语,往日间话也不曾说得几句,遑论得说故事?当下眉尖儿蹙得极高,神情肃穆,似逢着平生罕见的敌手,好半晌方道:“我偷偷习过一式剑招,给师父瞧见,训斥一通。道那招式华而不实,徒费工夫。”
话到此处便停下来,乌墨玄眨巴着眼等了好一阵也不见下文,追问道:“然后呢?”
离清思认真道:“我放弃了。”
“再然后?”
“没了。”
乌墨玄怔怔地望着她一阵,这张脸上的确是惯常的严肃,古板得透着几分无趣。
“这便是清思你的故事?”一个故事刚起个头,听众全神贯注期待下文,忽而便听得人道,此故事已然结局,当真一口闷气憋在胸间,消解不得。
离清思目光坦然,浑然不觉自己的话有什么不妥。
乌墨玄神情凝滞片刻,继而绽了满面笑意。如同春雨过处,霎时间山花开遍,明媚动人。她含了笑道:“你平素闯荡江湖,皆没有什么稀奇的事情么?”
“习武杀人,无甚稀奇。”
离清思说得轻巧,却令乌墨玄的笑脸淡了,双臂收紧,揉着几分心疼。
离清思自幼习武,离青槐严苛得不近人情,她自身亦是一丝不苟,但凡离青槐所教习的武艺,半点也不松懈,往往白日里练得身疲力竭,夜里泡着药汤靠着木桶便歇了一宿。
离清思这般听话,离青槐便也不必多加费心。往往隔几日见她一回,查探她的武艺进步,再教几式需得她习练的招数,便匆匆而去。她夜里所沐浴的汤药,也是由岳离宫弟子定时备好,也不待她来便悄悄退走,以免惊扰离清思修行。
如此日复一日,她独自在校场与药室间往来,既不曾如寻常孩童一般玩耍,便连话也未必寻得人说上几句。
纵然离青槐带着她出外杀人,也并无什么机会去闲玩,她总得如履薄冰地修行内力,梳理所学,以期能以自身之力抗衡更多匪徒。而每次回返时,则必然伤痕累累,许多时候都是意识全无的。便是醒了,也得归结得失。
那些年月里,除却武艺,她的确再无他物。有一两回遭离青槐训斥,便算得是值得一提的故事了。
世人皆眼红她年纪轻轻便有着这样高深的武艺,却不知在外表的风光之下,她所付出、所经受的那些枯燥与苦难。
所幸,还有乌墨玄。
岳离宫弟子皆得过离青槐告诫,亦尊着大师姐的身份,向来都对离清思敬畏疏离。偏生乌墨玄进得岳离宫,对门派中的规矩毫无所知,懵懵懂懂地四下胡闯。离青槐一来喜她聪颖,二来又叹她可怜,对她不免宽怀些。
那时候乌墨玄受离清思恩情,对这个小姐姐不免要亲近些,故而时常跟在她身后,整日里“姐姐”、“姐姐”地唤个不停。离清思不善与人交际,起先对她不理不睬,时日一长,便也架不住,顺了她几回胡闹。乌墨玄得过几回好,便仿佛知晓离清思好欺,愈发缠得紧了。
这样得寸进尺的习性,倒是过了许多年也不曾更改,反倒愈显得炉火纯青起来。
乌墨玄清媚柔婉地笑着:“既然清思说了个故事,那么礼尚往来,我也说个故事罢。”
第 43 章 旧情
“二十余年前,抑或有三十年罢。”乌墨玄顿了顿,声音渐渐低沉,眸光虚虚晃晃,仿佛不提防便要逸散开去:“皇城里头有个千金,性子温柔,才德兼备,将要出嫁时,各家的媒婆几乎踏破这家的门槛。可那千金家世显赫,寻常男子难以般配,家中左挑右选,也不曾定下人家。”
话至此处,离清思便已猜到她所说的是谁,目光专注地望着她,静默认真。
乌墨玄神情恍惚,又是追念,又是痛楚:“当年朝廷扬言将要平定内事,江湖中各门派被划作山匪,亦要一网打尽。到得那时候,朝廷剿匪已逾十年,江湖势力岌岌可危,眼见着皆难逃消亡。各门派掌事之人便都聚拢,商议对策,那一次,便是岳离宫也参与了进去。”
离清思听闻过此事,点头道:“嗯,师父略提过一二句。”
乌墨玄眼眸温柔地晃至离清思面上,仿佛自她身上又攫出些气力支撑自身,继续道:“此事她必不愿细谈,以老掌教那般孤高的性子,也绝不会以偷偷绑走一位浑无武艺的小姐为荣。”
离清思蹙眉道:“绑走?”
乌墨玄手臂一紧,隔了一阵方道:“那小姐的父亲,正是朝中执掌兵权的大员,剿匪之事,也由他一力承担。他们原拟集合江湖中武艺最强的几人去刺杀那朝官,后来江湖志中排着前几的那几位,离掌教、任庄主、赵明旭尽在其中……可待得成行时,方才发现那朝官地位尊崇,身旁的防卫森严,他们根本无从下手。一行人无功而返,回返时有一人不巧落进了一处院子。那家的小姐在院中抚琴,乍见得有人自天而降,仿佛仙客落凡般潇洒威风,不由心中钦羡。她那时便想,自己的面貌给不相识的男子见了,依照古礼,便应当要许了他去。况那男子风流倜傥,突兀间闯来,如何不使得那小姐暗自倾心?可那男子见着她,想的却是这小姐气度不凡,周遭的小婢恭恭敬敬奉着她,想来也是府中极要紧的人物,她既无武艺,周遭的护卫也不多,抓走她并不艰难。”
离清思沉声道:“这是掳掠女子。”她自来嫉恶如仇,对此等行径深恶痛绝,因而虽然乌墨玄所说皆是旧事,却也令她声色遽寒。
乌墨玄惨然笑道:“可起先,那女子是心甘情愿随着他走的。那时候护卫并未发现他,那女子离了护卫,独自向他走去。向他道:你带我走罢。待得护卫回过神来,那人已经挟着小姐,逃得远了。那几人个个武艺超凡,他们一意逃去,便再难有人追上。”
寻常人家的女子或许一世也未必能聚集得上那样的勇气,背离家族,以她们残缺的脚步,去丈量一个广阔而陌生的天地。这等不顾一切的决心与胆气,任秋兰没有,更多被禁锢、被摧残的女子也没有。
那女子或许只是脑中发热,更多的,也许是深埋在骨子中的,对于自由的向往之心。
她终究如愿去往了另一个世界,这里的女子与她平素间接触的尽皆不同,她们拥有一双并不为诸多男子所推崇的天足,她们大步流云,飞檐走壁,舞刀弄棍。若仍在闺中时,这般粗蛮而放肆的女子,只存在于口耳相传的奇闻里。
可在这个被唤做江湖的世界中,她以往所习得的规矩好似尽皆改换,一切都如此新鲜神奇。
挟持的计划并未成功,江湖中人显然错估了那位久经沙场的老将的冷血。大军追剿,江湖中人纷纷溃散,各大门派严守山门,也不过是苟延残喘。
山门外皆是士兵,一众计划刺杀的江湖人士无从回返,只能四处流亡。这时候,毫无武艺的官家千金便不是人质,而是累赘了。
可这几人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物,自恃身份,也如何做不出抛弃这弱女子的事情。可那女子却当先向他们提出:“我出生官家,纵然给他们抓回去,也不过是薄施惩戒,并无大碍。”
众人虽觉面上无光,可她说得不无道理,性命关头便也妥协。当初带走她的那名男子却提出,要守卫她回家。
情势紧急,也由不得众人磨蹭,其余人一想既然有人守护,那么女子安全无虞,因而放下心来,当先逃命了去。
他们却不知晓,其时那女子与男子互生情愫,早已珠胎暗结。女子失了贞洁,是决计无法再回家中的。纵她得以回得家中,少不得要打掉腹中胎儿,与心上之人生离。二人暗中计划,先逃得一阵,待得孩儿出世,再与女子家人表明实情。即便最终二人逃不掉追捕,也能寻个忠厚人家,将孩子抚养长大。
可女子的身子原就娇嫩,因着怀孕,兼之日夜奔逃,愈发虚弱起来。两个人走走停停,没几日就给追兵赶上。
直到那一日。
二人逃进一处山林,却不知那座山头,驻扎着一处势力颇为雄厚的山匪寨。那山匪与城中官员相勾结,在剿匪时损失甚轻,仍过着嚣张跋扈的日子。见得两人气度不凡,模样又狼狈,那群山匪登时起了恶念。那男子气力难继,女子却已然精疲力竭,再无法逃脱。
眼见山匪的包围愈发近了,倘若给他们围拢,两个人都要造难。男子自然性命不保,女子也要受尽折辱。
便在那时候,女子望着男子,轻声说道:“你快逃出去,告诉我爹爹,他定会派人来救我的。”
她道:“我和孩子等你回来。”
男子红着眼,终究走了。
女子的下场,可想而知。她始终在等着,等爹爹派兵来救,等那男子回来。
山匪寨需要人丁,男孩自幼教养,女孩养得大些卖给烟花之地。女子生得貌美,她的孩子必不会难看,将来也能卖上好价钱,那孩子也得以存活。女子紧咬牙关,直待腹中孩子出生,一岁,两岁……
男子一去,再也没有回来。
无尽的磨难与痛苦之中,女子几度想要轻生,可见着孩子稚嫩的模样,终究没能狠下心肠。这孩子命苦,倘若再失却亲人,岂不与她一般,浑没了指望。
乌墨玄紧紧地箍着离清思,好似要将自己揉碎了,尽皆贴服在离清思身上。她的声音哽咽,泪水止不住地往下滚落,顺着眼角落进鬓发,又从湿透的发间渗出,将身下的软垫润湿。
离清思的右手穿过乌墨玄腰下,一使力带着她又翻着个身,让她伏在自己身上。
乌墨玄的脸埋在离清思颈间,湿漉漉的气息在白皙微凉的肌肤间氤氲。正如同许多年前,阿娘跪在她跟前,紧紧地揽着她,将一世的泪皆落在她肩窝里,潮湿闷热,沉得让人喘不过气来。
现下轮着她,将泪落在离清思的身上。
这个女子,是她所等的,而经年过后,她总算等到了。
她在这怀里肆意哭泣,将眼哭得生疼,将泪落个干净。整颗心空空荡荡,说不出的轻松与疲累。
乌墨玄眨着干涩泛酸的眼睛,终归抬起头来,轻声道:“自来女子皆是如此,到得洞房花烛之时,也未必知晓自己将度半生的丈夫是何等模样。不论那小姐如何受家中人宠爱,也终不能幸免那样的命运。可如今,我却宁愿她那时候顺应家中,便也不会有后来的诸多辛酸。”
她的眼睛红得厉害,离清思伸了手指,轻轻地在她眼侧的穴位按揉,替她松缓涩意:“可你也没顺应官家。”
乌墨玄深深地吸过一口气,只觉胸臆充盈着离清思的气息,安心宁和。她的面上露出笑容,比往常又少几分灰暗,好似明珠拭净灰尘,宝光莹莹,美得人目眩。
“你时常要受那样重的伤,我怎生安得下心来。我的医术皆是为着你,倘若一世都瞧不见你了,那还有什么意思?”
分明是情致绵绵的蜜语甜言,可乌墨玄说出来,便又是一字一句都那样自然而然。也不知在她在漫长艰难的年月之中,将这样的话向自身说过多少次,才得以使自己支撑下来。
离清思不由动容,揽着乌墨玄的手臂收紧,稳稳当当,牢不可分。
“师父她也知晓此事?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