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头天夜里乌墨玄的模样,却始终令离清思介怀。
待得穿戴妥当,乌墨玄便要去寻卓花未。
其时天色尚早,药房中已飘出缕缕草药之气。卓花未恰在里头,听闻推门的动静,循声望来,却在望见乌墨玄时,怔了神。
“乌姑娘作夜……出了嫁?”
没有婚礼,也没有动静,怎的这姑娘满头的乌发,都挽作了妇人发髻。以乌墨玄的模样,也不像是会弄错发式的人罢。
离清思目光悠远地望着窗。
乌墨玄掩着唇,直笑道:“我原就许过人家,现下好容易待着那人允诺,自要忙不迭地彰示一番。”她自幼便将心许给离清思,眼下二人能到得这般关系,当真喜难自抑。
卓花未目光往乌墨玄身上一扫,又往离清思身上瞥过,当下神色中露了几分恍然:“改日待得子枭她们回返,再替乌姑娘补一场婚仪罢。”
乌墨玄微红了脸颊,说道:“那倒也不必劳烦……”自来出嫁,乃是女子毕生的愿望,纵是如她们二人这般不同寻常的情感,说不愿成亲,那也是假话。可毕竟她们这样的情形特殊,即便先前瞧过一丈红与洪绡那般,落得眼下时,仍不免有些担忧离清思不悦。
卓花未却分明比先前要执着些,她轻摇了头笑道:“必要的,女子一生能得一人值得交付,实为不易。倘乌姑娘那位……当真珍惜着你,原也应当定一个名分下来。江湖女子的确不拘小节,可这等名节之事,却也含糊不得。”她说话时,余光轻瞥离清思,小心地打量着那女子面上的神情。说得江湖女子时,眸光闪烁,虽是向着乌墨玄,却也未必不是对离清思说的。
乌墨玄亦望向离清思,却见她神情未改,也不晓得心中所想。当下轻叹一声,笑道:“当真是不必的,这等虚名,也不过是给旁人瞧着新鲜,与己而言,却仍是冷暖自知的。”
卓花未收起目光,兀自望了眼前的药罐,轻笑道:“乌姑娘既如此说,旁人也无处多言了。”
乌墨玄道:“也并非什么要紧事,卓姑娘现下所熬的是什么?”
卓花未没有隐瞒:“是子枭的……”说起子枭时,她面上的笑意消隐,露出担忧。
乌墨玄问道:“子枭姑娘的身子,可是遭过什么磨难?”
卓花未启了药罐,又添着些药末,方才黯淡了神情道:“子枭受过的苦,实在太多。 我初见得她时,她只留得一丝气息,差些就要死了。幸得……我将她救了转来。可那一双脚,给人生生拗断,却终究也治不好了。起初她记不清从前的事,整日里无忧无虑,浑不介怀自身残缺。可近些时日她记起过往,思虑益重,身子每况愈下,可我瞧着她那模样……却又能如何去劝呢?”她的声音轻轻柔柔,说起此事时,又生生多了几分怨怪与难过。可纵然这般责难,她的眸中却仍旧温暖柔和。
乌墨玄心念微动,问道:“那子枭姑娘介入我的事情,莫不也是因着卓姑娘?”卓花未既然这般关心子枭,那说不得会为了子枭的身子,来寻同样医术过人的乌断肠一同出手医治。毕竟这子枭来得突兀,乌墨玄也只能以这方面来与自身关联了。
卓花未摇头道:“她不会为着谁,单只为自己。”
第 57 章 穆禾
待得卓花未将罐中的药物收拾妥当,乌墨玄推开窗,一股穿堂风过,屋中的药味便驱散大半。
乌墨玄将另一方炉子拾掇完毕,又新取过一只瓦罐,置上炉灶。
醉生梦死这般的药物,不论药方抑或药材,尽都珍贵之极,毫厘之差,说不得便要谬以千里。失败事小,可次数一多,所耗费的药材价值,便极为可观了。从前乌伯阳仗着皇家与莫家的支持,方能对药方进行多年尝试。眼下乌墨玄寄人篱下,既无乌伯阳那般的职务之便,又没有莫家那般的势力做依托,自然要万分谨慎。
待得屋内卓花未所熬制的药味散尽,卓花未与离清思顺着乌墨玄的吩咐,各自去关拢门窗。这二位莫不在江湖中地位尊崇、受人敬重,到得眼下遭乌墨玄驱使,却也毫无怨言。
第一副醉生梦死置上炉灶,卓花未探了头看,神情中分明透着好奇:“乌姑娘在里头放了罂粟?”
乌墨玄点头答道:“不单是醉生梦死,便是寻常的幻药,亦是以罂粟作引。”
卓花未从前亦听闻过乌家幻药的厉害,听得她这般说,慨叹道:“这可无怪乎是‘醉生梦死’了,这样的药物,服食益久,对身子危害越重,终究不是长久之计。”
乌墨玄目光闪烁:“那又有什么法子呢?按照古旧的方法,自襁褓中教养,日夜监督探查,战战兢兢,直待得十余年后方能养出一名心腹,其间所耗费的光阴与心力,委实太多了。而今也未必有人,再能有如此的耐心了。”
幻药,往往是富贵人家控制死士所用。那样高高在上的人物,比起下人的性命,显然更加在意控制在手中的忠诚。在那些人眼中,由幻药所控制着的仆人,亦不过是如同消耗物一般,随时可弃置。
纵然知晓幻药的危害之处,可服用幻药的人,往往却并无权力去抉择是否服食。
卓花未皱着眉头,轻声道:“我从前听人说起过这样的药物,寻一批少年服食药物,待得他们神志混乱时,便有人在他们耳畔反复地念上一句话,许是效忠某人,许是与某势力为敌,时日一久,他们心中便将这句话当作执念,一世也挣脱不开了。”
卓花未虽是听人这般说过,可这药物听来邪异,卓花未宅心仁厚,便也并未刻意去找寻这药方。她原是存着去救治那些被控制住的人,可主子们既不可能让下人平白的失去控制,遭控制的下人们也自不会违逆主子的意思,卓花未的一番好意,反倒成了多余。
乌墨玄道:“倘若没有别的药物恰也有同样的效用,那卓姑娘所听说的,的确应当是幻药。比起十余年的耗费,幻药显然要简单轻巧得多。”
卓花未道:“我听闻,那药物生效,只需得三个月罢。”
乌墨玄坐得有些热,退了退身子,离那炉火远了些:“最快的,一个月也有。”
卓花未不解道:“这样短的时日,如何能确保那些人的忠诚?”
乌墨玄笑道:“是以幻药生效后,还需得多服食几个月,来加深药物的效用。到得那时候,不单是心里,便是他们的身子,也种上了执念。他们无从断绝对幻境的依赖,可缓解的药丸,在外极少售卖。换药发作时,仍得向主家索要药物缓解……如此,至死也未必能逃脱。”
卓花未深深地蹙起眉头:“旁人未必不会以此法来操控旁人的死士罢。”
乌墨玄摇头道:“这样的法子一生只能用一次,往后再用,一来那些少年年岁渐增,极难遭药物控制。二来脑中硬塞的物事若是太多,便极易令那些少年心绪紊乱,使得他们发起狂来。”
卓花未追问道:“年岁增长,便难以用那药物控制?”
乌墨玄道:“幻境毕竟是幻非真,年岁增长,心智渐全,便容易瞧出幻觉的虚假来,幻药效用,自然大打折扣,效用甚微了。”
卓花未若有所思道:“那么,傅将军所提及的‘醉生梦死’,便是应对这样的情形罢。”
乌墨玄眸光一动,神情中又添了几分思量。不单是因卓花未的问话,也因着她话中“傅将军”三字。先前子枭说话时,亦是不意提过“傅”字,虽极快的遮掩过去,却也让乌墨玄颇为在意。如今卓花未这般说,穆禾此人,其真实名姓,说不得正应当是姓傅了。
可纵然姓傅,卫国之中,却也没有一个将军是这个姓氏。乌墨玄眼眸深邃,试探地问道:“卓姑娘自华国来……华国的国姓,乃是傅姓罢?”
卓花未轻柔笑道:“担负天下……的确姓傅。”
乌墨玄眼皮一跳,微眯着眼说道:“那么穆禾姑娘,那位傅将军……”
卓花未含笑道:“乃是皇姓,少不得也有些关联。”
“贵国,女子也能手掌军权?”
“贵国裴将军威名赫赫,岂不亦是女子之身?虽有诸多不便,可女子之才,未必便会弱于男子。”卓花未说得坦坦荡荡,好似女子为官并非什么惊世骇俗之事。
这般模样,令得乌墨玄惊异起来:“纵然有才,总也要遭人忌惮,无处施展罢。”
卓花未轻笑道:“傅将军与裴将军又不相同,她家世显赫,加着军功,谁也不敢逆着她。你瞧她现下的性子,皆是自幼给宠坏的。”
“听来卓姑娘与穆禾姑娘关系亦是匪浅。”
卓花未摇了摇头:“我从前与她并不相识,皆是子枭寻过她几回,才有幸见得真人。”
乌墨玄道:“可我听得卓姑娘这般说,倒像是对穆禾姑娘了解颇深。”
“在华国之中,鲜少有人不知傅将军的事迹了。”卓花未笑道:“尤其如我等,才德有限的女子,更是将傅将军视作目标,竭力效法。以期有一日能如傅将军一般,名垂青史。”
乌墨玄思索道:“穆禾姑娘……竟是如此了不得的人物?可我瞧子枭姑娘,也不若卓姑娘这般与穆禾姑娘亲切的模样。”
卓花未面上的憧憬之色倏忽清减,尽换作浅淡的忧愁:“子枭她……似乎并非华国之人。她的身世,亦不寻常。可即便我,对而今的她,亦是一无所知。” 卓花未行事坦荡,她话中的失落,纵使旁人,也能听得分明。她对子枭的情意,虽是隐晦,却绝不遮掩,但凡有眼之人,尽能瞧见。可偏生落花有意流水无情,满心所系之人,自己竟浑不了解,其间的失落可想而知。
乌墨玄道:“卓姑娘情深意重,子枭姑娘未必无所察觉。日久年长,总归能守得云开。”她虽是劝慰卓花未,眸光却不由得往离清思面上望去,眼眸中情意盈盈,当真甜入心脾。守的云开,她岂不正是如此么?
离清思回眸凝睇,对上那两潭水色,不由寒意消融,略略扬了嘴角。她原生得无双貌美,却因着性情不苟言笑,总令人心生敬畏,不敢亲近。而今这般笑意隐约,反倒教人有些心底发寒。
乌墨玄脑门突突一跳,颇有些无奈。自家这女子虽是模样好看,笑起来亦如春花含苞,含蓄生情。可偏生她平素太过严肃,这般难得风情,倒令人一时颇有些心惊胆战。
二人这样的情意缠绵,着实旁若无人了些。卓花未在旁坐着,当真是左右煎熬,轻轻咳嗽道:“我闻得傅将军说起,乌姑娘在卫国亦是官家女子,却怎的会不曾听过傅将军的名头?”
乌墨玄的目光自离清思面上转了来,笑道:“官家的女子,自来与外头隔绝,朝堂中的故事,本国的寻常也难听得几句,更谈何邻国之事?闺阁女子,听来逍遥享乐,却实如瞎子聋子一般,唯独能有一方天地,便也应当感激不尽了。”
卓花未喟然叹道:“倒也委实辛苦了些。”
乌墨玄笑道:“算不得辛苦,我比寻常的女子,却又要逍遥幸运得多。”
二人这般絮絮聊着,倒也不至于枯等着无趣,炉上的药罐渐渐溢出草药的涩味来。
乌墨玄收声而望,神情不复先前那般轻松。
醉生梦死,多少人为之疯为之死,乌伯阳为着它,搭上身家性命,甚至赔尽乌家世代传承。
“醉生梦死,确是用以控制成人。真正的醉生梦死,能令人身入幻梦而不自知,不知不觉便遭人所控,旁人却都瞧不出端倪。眼下所能配出的醉生梦死药方药性太烈,植入新念想时,不免要令人记忆紊乱,虚实难分。”乌墨玄眸光熠熠,声音却低沉下来:“倘若以真正的醉生梦死左右人思想,纵然一国之主,也未必能逃开控制。”
第 58 章 疯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