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控制一国之主?你们是疯了吗?”闻得这样的话,纵然以卓花未的性子,也不免惊唤出声。
“对,是疯了!”乌墨玄的声音抬了抬。
自罐中药物开始沸腾时起,乌墨玄的神色便有些不对劲,说过这句话后,她倏地站起身,眸中透着狂色:“莫元良因着权势疯了,乌伯阳因着虚名疯了!乌家后院,藏了不知多少尸骨,尽是为了他们,为了这一副子虚乌有的醉生梦死!”
乌墨玄伸出手,搭在那药罐上,作势要将瓦罐取下。药汤正沸,罐上的灼烫可想而知。这般一按上去,卓花未的眉头重重一跳,指尖收拢,仿佛也感受到那剧痛。
离清思应变更快,自身后一揽乌墨玄腰肢,将她的身子往后撤开。乌墨玄未曾撒手,那药罐晃了晃,就要跌往地上。离清思长眉斜挑,抬脚将那瓦罐踢开,那力道又急又重,乌墨玄握之不住,只得由那瓦罐脱手飞出。
叮哐一声脆响,那药罐撞在墙上摔碎,碎片落在地上,药汁四溅。
离清思冷着脸,握住乌墨玄手腕,只见伤痕密布的手心已被烫得通红发肿,水光油亮,一个处理不当,少不得要发炎溃烂。纵然离清思,瞧着这样的伤势也不免心惊胆寒,厉声喝问道:“你在做什么?”
这是第几遭了。似乎一遇上醉生梦死,乌墨玄就开始发了疯。
离清思不知晓如何能令她安心,只能牢牢地按着她,束缚着她。
“卓姑娘!”
这变故来得突然,直待听得离清思唤,卓花未才猛地回过神,在这药房中翻找一番,方才寻着一只瓷瓶,忙不迭地碎步小跑到乌墨玄跟前,将瓶中的药膏涂在乌墨玄手心里。
掌心遭人触碰,乌墨玄吃痛地想要躲闪。可她手腕给离清思箍着,半分动弹不得,手掌伤势又极为严重,无法卷曲,唯有由着卓花未替她涂药,疼得耐不住时,方才咬着牙,细细地眉纠作一团,深深地吸着凉气。
离清思显然动了真怒,差些没将乌墨玄手腕捏碎。乌墨玄也不哼不叫,待得卓花未上药完毕,她的细腕上,已然给捏出一道浅浅的瘀痕。
卓花未收了药瓶,轻叹道:“熬炼药物之前,乌姑娘还是先将自己的心智熬炼一番罢。我不知乌姑娘从前受过什么厄难,可你这般模样,却不过是徒劳地伤害自身罢了,浑无益处,反倒令旁人忧虑难过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乌墨玄安静下来,目光渐渐清明,凝视着手心的伤痕,轻声道:“我也曾这般,事不关己地劝说着旁人。旁观者清,方能觉得沉溺之人,实在太过愚蠢。可现如今落在我身上,我却总是不由自主的……不由我控制地……想着那样的情形。”
卓花未道:“乌姑娘既然知晓自己的情形,便也清楚应当如何医治。或者,我先回避?”
乌墨玄摇了摇头。
许是身后的怀抱太过包容与安稳,乌墨玄的身子全然向后倚靠,心中便又踏实几分,缓缓说道:“十余年前,乌伯阳开始调配醉生梦死药方,他翻阅古籍,以乌家的幻药为基础,对药方进行尝试改进。自那时起,我便随在他旁侧,做一些粗浅的活。每一副药方尝试,都需得有人试药……可醉生梦死的药效,并非医治外伤一般可瞧得见,药效如何,唯有服药者本人方能知晓。有的人立时疯了,倒能一眼判断,可记忆与念头,却是旁人所难以观察得到的,服药之人说话的真假,便极为紧要……”
乌墨玄咬了咬牙,顿了些时候。卓花未心知事已要到最关键的时候,当下接话道:“乌家可是有什么秘法?”她这般接话,一来是令乌墨玄情绪不致那样紧张,而来也可令乌墨玄顺着话继续往下说。
乌墨玄整个身子都落在离清思怀里,徐徐地道:“那时候莫元良每回拜访,总会带一批流浪汉,乌伯阳先令他们服食一副毒,那毒发作极快,效用也极为痛苦。过一阵喂他们服下醉生梦死,再向他们道,乌伯阳是他们的主人。到得药效散去时,总有人依然会惧怕、憎恨乌伯阳,倘若里头当真出得一两个将乌伯阳奉作主人的,说不得便是受着药物影响。”
卓花未道:“这般得来的信息,也有诸多不足。倘若他们知晓其中奥秘,可以隐瞒误导呢?”
乌墨玄道:“不会有人知晓其中奥秘,不论他们是真是假,总归都活不过三日。我每日守着他们,望着他们痛不欲生的死去,再令人将他们埋进后院。倘若一剂药方是有效用的,下一回便尽都换上,再做探看。如此几回,总能选出几幅切实有效的方子。”
卓花未蹙眉道:“事先就服过药物的话,未必不会令药效异变。”
乌墨玄道:“定下的几幅药方,乌伯阳寻过几个年纪不大的少年,使他们各自服食下药汤。待得生效时,便由我向他们说道,效忠于我,杀死乌伯阳。”
卓花未诧异道:“此事亦是乌太医的授意?”
乌墨玄眯着眼道:“不,这是我的意思。乌伯阳知道此事,却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。那些少年受得控制,无所不用其极地去杀乌伯阳,尽都遭乌伯阳的护卫拦阻,一时却也不会被杀死。乌伯阳吩咐护卫们拖住他们,戏耍他们,并自他们刺杀的表现中,来判断药效。待得那些人精疲力竭,再尽皆杀死。”
卓花未问道:“为什么还要杀死他们?”她性子善良,听闻乌墨玄如此轻描淡写提及生死之事,早已汗毛直竖,语气中便不由带着些质问。
乌墨玄道:“乌伯阳所做的这些事情,是见不得光的。这些人失却利用价值,必然会给他杀死灭口。他不信他们,绝不信这些人所表现出的忠诚。”
卓花未道:“研制醉生梦死的太医,竟不信醉生梦死所带来的药效。那么他寻这药方,又有什么意义?”
乌墨玄摇头道:“他信醉生梦死,却不信那些外人。他始终疑神疑鬼,总以为那些试药之人尽在伪装。”
卓花未道:“即是如此,害死这样多的人试药,又有什么必要呢?倒不如自己服用,什么药效便都了然。”
乌墨玄苦笑道:“他自不会以身涉险,可其时乌府中恰有一个极好的试药之人……”
乌墨玄的话突然间停下来,她的眸光晶莹,闪着泪光。卓花未见得她这般模样,便也不再搭话,静静地等着她继续。
乌墨玄道:“那时府中有个女子,因着从前受过太多苦楚,早已生无可恋,一心寻死。乌伯阳所配出的醉生梦死并不完美,服用时总会令人思想紊乱,反倒能误打误撞,令她不记得过往的事情。我们用醉生梦死拖着她,令她忘怀过去,消却死志。”
卓花未神情和缓:“倒不失为一件好事。”比起杀戮而言,这挽留人性命的事迹,便温情脉脉得多。
乌墨玄闭上眼道:“醉生梦死的药效并不长久,那时我已经向乌伯阳开始学习,为了留住她,我必须得尽快参与到醉生梦死的研制中去。那时候我不断努力,只想要令她活下来。我编撰了许多回忆,将她受苦的那些时日逐一填满,令她无暇去回想,便也无从看破幻境,寻找到真实的记忆。我原以为靠着这样的法子,说不定便能令她长久地活着。不论我杀过多少人,不论我犯下多重的罪孽,我只想让她活下来。”乌墨玄嘴角露出一抹笑容,可清澈的眼泪已经从眼角淌落。离清思察觉她的异样,扶在腰间的手臂又紧了紧:“可终究……终究她还是死了。”
卓花未道:“那药失败了?”
乌墨玄嘴角的笑意便多了一分嘲讽:“对,失败了。”
卓花未心中便松了口气,语气中也添着几分快慰:“那样邪异的药材,失败了也好。”控制人心,这已即为可怕了,倘若那药物当真继续研制下去,也不知还要再填进多少人命。
乌墨玄猛睁开眼,对上卓花未眼睛:“她的失败并非醉生梦死,而是我……我换了药!我将每日服用的醉生梦死,换过安神醒脑的药,她喝了,果真醒了。”
卓花未道:“你既想要她活下来,为什么忽的又要令她醒来,未免太过前后矛盾了罢?”
乌墨玄摇头道:“我腻烦了,日复一日的编织着谎言,我倦了。”
卓花未道:“怕也并非如此。”
“她已经有醒转的迹象,有那么一两个时刻,她的眼神那样清明,那样难过。乌伯阳……乌伯阳对她……”乌墨玄哽咽着,忽而无法说下去,好半晌才通红着眼,咬牙道:“我恨乌伯阳,恨不能他去死。”
这是第三个乌墨玄说着恨的对象。
山匪,赵明旭,乌伯阳。
“所以,我杀了他。”
第 59 章 醉生
卓花未并不晓得个中缘由,唯独听得出来,她话中的恨意。
乌墨玄先前的狂态,卓花未亦是瞧在眼里。她所说的恨,可想而知已然深入骨髓,否则以她的教养与脾性,如何能这般狼狈失态。
可乌墨玄所说的话,也足使人惊异万分。纵然旁人对乌家如何不了解,但乌伯阳乃是她父亲这一点,寻常人稍作打听便也知晓。可而今她不单说恨着乌伯阳,又说了乌伯阳乃是遭她杀死。这番话若传出去,足以引起一场轩然大波。
乌墨玄却浑然不觉,她如今已全然陷入过往的痛楚之中。若非眼下身处离清思怀中,只怕她早已气力尽耗,脱力晕去。即便眼下有离清思作支撑,她的面色苍白,也不知何时便会失却意识。
卓花未心知到得这样的境地,需得令乌墨玄将心中的晦暗之事尽都驱出,方能使她自过往中走出来,当下趁势追问道:“乌太医乃是谋逆而死的,怎的又与乌姑娘相关?”
“因为……醉生梦死啊。”乌墨玄嘴角笑意嫣然,仿佛山花烂漫,却偏又如罂粟般暗藏着危险:“我在他的饭食中混入醉生梦死,那分量极小,他察觉不到,几日后……总算起了效用。我便告诉他,杀了皇上,谋逆罢。”
卓花未心中泛寒,悚然问道:“他依从了?”
乌墨玄摇头道:“他起先还存着提防,并不曾失却判断。可醉生梦死的引子一旦种下,他的警惕总会越来越差。我丁点地施药,醉生梦死丁点的蚕食他的理智。终于,在一年过后,他终于辨不清那念头究竟是幻想还是现实,向皇上动了手。乌家谋逆,诛尽九族,可惜,不曾牵连上莫家。”
卓花未忽然觉得身子也有些冷了,一股凉意顺着脊梁四下逸散,汗毛直立:“乌姑娘……竟连另一个家族也算计进去了?”
乌墨玄眸光空泛:“莫司马身世显赫、手掌兵符,权势滔天。除非皇上有心革除,要卷入此事实在微乎其微。我单是想要一试,莫元良平素与乌伯阳相交甚密,倘若细查下去,能将他的恶事尽都查出,也算得一报阿娘之苦。” 她嘴角泛起一抹苦笑:“可惜我错估了,莫司马究竟是皇上心腹,多年的权势,怎能保不住自家儿子。我原打算拼着自身性命,向查办之人揭发莫元良,可一介女流所说的话,又有谁相信呢?”
乌墨玄原拟冒着遭莫元良杀人灭迹的风险,亦或给当做同犯一并查办,也要将莫元良拖下水。阿娘的死令她性情大变,满心尽是仇恨,于自身性命,也混不在意。
卓花未轻叹道:“冤冤相报,终究不是久长之计。”以她的性情,着实为乌墨玄这动辄杀人算计的话而心惊胆战。可一来穆禾与子枭着意吩咐,二来她的心地仁厚,见得乌墨玄这般模样,也耐着性子开解。
乌墨玄冷笑道:“仇怨化解,哪能这般容易。向来皆是旁观者说得轻巧……倘若有人将子枭姑娘害了,卓姑娘也能一笑置之?”
卓花未摇头道:“我不知晓……子枭她,从不会向我提及她的仇怨,除却伤势与一些无关紧要的话,旁的一概不提。”
乌墨玄道:“那位姑娘……”她的话刚起着头,却又摇了摇头,无奈而笑。以她现下的情形,旁人的事情也无从评议。即便听过这些丑事,腰间那一双手臂仍旧稳稳当当,不曾有半分犹疑,于她而言,便已足够暗松口气。她身子发软,全然贴进离清思怀中,却又不敢回身去看,只是倦然道:“清思,我有些乏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