江掌柜道:“自当如此。”
离清思往常在岳离宫里修行,深居简出,江湖中的人虽然知晓她的名头,可认得的人着实不多的。江掌柜在城里做了多年生意,岳离宫弟子的身份也尽人皆知,由她来送离清思的拜帖,是最合适不过的。
“乌小姐的那一份,不如也由在下去送。”
乌墨玄摇了摇头,轻笑道:“我是我,岳离宫是岳离宫,没什么关联。只不过懒怠行路,搭了岳离宫的马车一行。若劳姑娘去送,成什么体统。”
她这般有意划清与岳离宫的界限,江掌柜也不多追问。要知明地里没有几个人敢得罪乌断肠,暗中也不知多少人瞧她不顺眼。
若是乌墨玄愿意依附岳离宫,岳离宫担些恶名也值当。可眼下乌墨玄显然没有这样的念头,岳离宫与她扯上关系,实在没什么益处。
江掌柜引了两人出外,小厮牵着一匹高头大马,后头是一辆式样小巧精致的马车。
坐一个人恰巧足够,两个人便显得有些狭窄。
更何况眼下这里有三个人。
见了掌柜,小厮道:“前几日师姐们说城里热闹,正是出货的好时候,因此将大马车全带走运货去了,只余下这一辆。”
江掌柜有些惴惴,离清思却已然纵身跃上车板。
乌墨玄扶着车板,有些力不从心。
她没有潇洒俊逸的轻身功夫,又没人给她搭小凳踩踏,要以己之力攀爬上去,模样的狼狈可想而知。
踟躇间,一只素白如玉的手掌闯入眼帘,抓住乌墨玄手臂,轻轻巧巧地将她拉了上车。
乌墨玄勉强站定,便只见了离清思掀帘而入的背影。
乌墨玄望着她的背影,眸光灿然似暖阳破冬,也掀开门帘,随了进去。
第 9 章
一路出了城,到得落梅庄门外,庄门之外的空地里已经密密停了许多车马。不断有人前来,递了拜帖,有的人欣然入内,有的人却黯然离去,也有不甘愿的,留在门外徘徊。
这落梅庄举行武林大会,只是向几大门派送了请帖,其余的人若要观礼,便得送上拜帖,由庄里的人辨过身份。落梅庄里的人认为此人身份足以参加武林大会,便恭谨的请入,若是无名之辈,抱歉请回。
毕竟散落在江湖中的侠客不计其数,落梅庄若要一一送出请帖,实在有些费时费力。
落梅庄放了话,若有深山苦修的高人前来拜访,江湖里没什么名头,大可一路打进庄里,也算得数,落梅庄同样将之视为座上贵客,仔细接待。
江掌柜递过拜贴,门口知客的管家识得她,双手收接了。江掌柜在江城里虽有些名头,不少也是借了岳离宫的光。因着她经营些女子物事,与城里诸势力并无什么冲突,众人也不吝卖岳离宫一个面子。论她在门派里头的地位,实是不足参加武林大会的。
虽是如此,管家仍然展了拜贴,一眼扫过落款,立时改换了脸色,堆了笑脸道:“原来是离少掌教来了,请进请进。”
离清思跃下马车,四面的江湖人士虽不识得她,可听了管家的话,也晓得来了什么人物,大都露了敬畏的神情来。
有人不免窃窃私语:“这女子这样好的姿容,竟然不去嫁个富贵人家享福,却学这样高的武功作甚。”
旁人也反唇嗤笑道:“你这样的寒酸模样,做不了富贵人家的面首,不也照样修不出像样的武艺?否则怎的连落梅庄也进不去。”
又有人道:“倘若给这样的女子招赘,也算得不妄此生了。”
自也有人冷笑一声:“武林中不晓得多少势力的公子哥儿都瞧着这离掌教呢,凭你也想吃天鹅肉?回去做白日梦罢。”
如此种种,不一而足。
这边正在纷纷议论,自那车厢里头又探出个貌美的姑娘来,纤纤弱质,我见犹怜。她站在车板上犹豫片刻,蹲了身子,两手撑在车板边沿坐下,纤纤金莲悬空晃了晃,差些晃闪了周遭男子的眼。
江湖中长大的女子向来都是不裹脚的,便是许多农家女,在这兵荒马乱的世道里头也要担负家里的重活,因而年幼时不裹脚的也多了。
在江湖里头迹混惯了的粗糙汉子,见了这样精致柔弱的女子,自不免心里有些发热。
乌墨玄缓缓移了身子,小心地往下滑落,足尖甫一沾地,便乍地一声低呼,往前跌落。她手还攀着车板的边沿,可软绵绵浑无气力,这一跌的势头又急又猛,止也止不住。
也就是这时候,离清思身形微矮,左手探出,牢牢扶住乌墨玄腰侧,往里一拉,便似揽了她在怀中。
乌墨玄在空中给离清思这一拦,慌乱无措中如同寻见了救命稻草,下意识伸了手,环上离清思的脖子。
这一跌,重重地撞进了离清思怀里,乌墨玄的额头磕上离清思的肩胛,便是她自己也磕得生疼。离清思却似浑无知觉,面不改色,身形稳如山岳,遭这一撞,连半步也不曾退。
乌墨玄惊魂甫定,紧紧揽着离清思,柔软清冷的胸怀令她面上露了几分痴醉恍惚。
待得乌墨玄站稳,离清思撤了手掌,寒凉突兀袭来。乌墨玄泠泠轻颤,垂下眼帘抱起竹剑木匣,款款行至门前,递上拜贴。
她自岳离宫的马车上下来,本就惹人瞩目,更何况方才那一番动静,更引得人猜疑纷纷。
知客管家原以为乌墨玄与离清思是一路的,落梅庄屋舍有限,宾客大多几人共住一室,可遇着江湖里顶尖的那几个人物,怎么也得独门独栋好生伺候着罢。这样的人物,带上几个弟子亲随同住,落梅庄也不会阻拦。
何况乌墨玄方才的模样,众人都瞧得分明,显然是半点武功也不会的。若不是攀着岳离宫凑热闹,如何能进得落梅庄?
管家先合了离清思的拜贴,打开乌墨玄那一张,起首见了与前头一般无二的书法,不由一怔,待见到落名,抬眼打量一番乌墨玄,又揉了眼细看。这才极快地遮掩了讶色,躬身道:“乌神医,请。”声音又轻又细,简直担心周遭的人听见一般。
他唤了两个小厮低声吩咐,望着乌墨玄的目光中,带了几分焦虑,却又不敢出声催促。只得见了乌墨玄步履轻缓,不紧不慢地往里头走。
江掌柜随着离清思一同进了门,管家也只得客气地迎了。
待三人走得远些,管家方寻人替他迎客,自个儿急匆匆独自去向主子禀报去了。
乌断肠不是个喜欢凑热闹的性子,平素间离群索居,也难得出来几回。好在她并不刻意隐藏自己的踪迹,因而江城里头的大势力,大都晓得乌墨玄在江城里落了脚,暗地里求医问诊,也寻了几回。
乌墨玄医治病人,向来是贵精不贵多。若应了两位病人,往后再来求医的人,便是紧急得只余下一口气了,也要给她拦在门外,面也不见。
因而江城里头的势力纵然知道乌墨玄的消息,寻常也掩得极为严实,生怕给外头的人知晓了。
要知江湖武林里头,自负本领的虽然不少,可没人敢拍着胸膛打包票,这一生打尽天下无敌手,一丁半点的伤病也不会有。便是当真天下第一,也保不齐哪日一不留神就着了道。更何况,江湖争端,已然暗疾缠身的,更加多不胜数。疾病在身的,自希望能寻乌墨玄医治,痊愈如初;纵然眼下暂未遇着危险的,也想来碰个运道,万一与乌断肠攀上交情,往后遇着什么三长两短,有她相救,也算白捡了一条性命。
在江湖里头,有着神医名头的并非乌墨玄一人,可脾性却是一个赛一个的古怪。单说一位南疆医仙,往日最爱研制些蛊虫毒物,他给人治起病来,蛊毒齐上,至于结果,全凭病人运气:运气好时,咽了气也能活转来;运气坏时,哪怕风寒发热,也得死无全尸。
早些年也还传过一个女子,医术高绝,便似天仙下凡一般普救众生。可她的名头好似昙花开落,仓促得连江湖志都来不及记下她的事迹,从此销声匿迹,再无半点痕迹了。
比起单凭运气的南疆医仙,与虚无缥缈的仙女,乌墨玄虽然心黑了些,但总归靠谱得多了。因而人们一面暗中诽骂,一面却还得客气地巴结着她。
参加武林大会的江湖人士极多,乌墨玄现身的消息一旦传出,许多原本并不在意武林大会的势力怕也要纷纷涌入江城中,那时候江城的局势,便不是落梅庄一方能左右得了。
两个小厮分别引着乌墨玄与离清思往前走,转眼行至一处岔道口,引着乌墨玄的小厮往左一步,引着离清思的小厮往右一请。
一个说,岳离宫的诸位女侠已经住下,请少掌教往这边走。
一个道,管家吩咐了一间僻静幽静的屋子,请往这边行。
眼见两路人是要分道扬镳了。
乌墨玄停下脚,向江掌柜道:“姑娘你自去寻岳离宫的人,清思随我走。晚一些派个人来取药方,上头的药材由岳离宫自行备齐。”
江掌柜正自犹疑,却见乌墨玄已然转身,往左路行去,离清思神情淡然,随上了左路。
这下也好,大师姐做了决定,也不肖她这外门弟子头疼。
乌墨玄的屋子在落梅庄边隅,周遭倒是清静。隔了一片正厅一处书房,麻雀虽小五脏俱全。唯有卧房里头,只列了一张床。
小厮额上沁了汗,解释道:“小姐若有需要,小的去库房里再搬一张床来。”
寻常有人若带了仆从,需要左右侍奉的,这些小厮们便会去库房里搬一张木塌,放在房里,供仆从歇息。
眼下这两人皆是落梅庄的贵客,总不能让其中一个在小塌上歇息罢。
可若是摆上同样的大床……那像什么样子。且不论房屋布局,那样大的两张床并摆在屋内,挤挤挨挨,转圜不得,着实不成体统。
乌墨玄却道:“此事暂缓,你且先替我去备一个木桶。”当下将木桶的材质大小提过,又仔细吩咐要取最新的桶,以几样药材蒸洗干净,小厮哪敢怠慢,连连点头。末了,乌墨玄将手中的木匣递出,道:“替我将这物事送交任庄主,便算我这番劳烦贵庄的谢礼。”
小厮原不敢收,可乌墨玄意态坚定,半分不让,他也只能接过木匣,恭敬地领命去了。
第 10 章
小厮一去,屋内又寂静下来。乌墨玄白日里累得紧,足心一阵阵刺痛,想是磨出了泡。她坐在桌前,支起一手托腮,秀眉微蹙,也不知在思索什么。
恰在此时,门外听得一个少年的声音道:“就在这里了。”
先前那小厮出门时,单是将木门虚掩,仍漏了一道缝隙,外头的声音清清楚楚的传了进来。
外头那人倒也颇知礼数,纵然门没合拢,也先在外头笃笃地轻声敲过几下,继而一个清朗的女声道:“在下岳离宫弟子于因,求见大师姐、乌神医。”
乌墨玄正沉在自己的思绪中,隔了好一阵,才回过神,唤了声“请进”。
门声吱呀,走进来一个面目清俊的女子,向离清思行过礼,又向乌墨玄拱手道:“遵照乌神医先前的吩咐,特来取药方。”
乌墨玄打量了这女子一阵,问道:“白清呢?”
于因道:“白师姐传了书函道,江城中诸事有大师姐主持,她留在门派中坐镇,以防宵小之徒。”
乌墨玄轻叹道:“防狼又防虎,倒也辛苦。”话锋一转,又道:“我从前欠过白清几个人情,今日倘若她来,这药方钱原可不必付。既是旁的人来,少不得要收几分诊金了。”
于因从前也略听闻过乌墨玄的名头,因而道:“乌神医但说。”
乌墨玄笑道:“既无笔墨,我口说,你脑子里记么?”
于因神情一肃,带了几分傲然道:“在下虽本领不济,背记的功夫却尚有几分。”乌墨玄恶名在外,于因心中总归有几分瞧不起的,眼下虽然有求于乌墨玄,不便发作,却也始终不愿露了怯。
乌墨玄晦昧不明地笑道:“哦?”她的身子微微前倾,一面思索,一面念了副药方,那药方冗长,单是药物便有数十,遑论里头尚有些年份与种属要求。这个药草要几年的,那个药草又要长着几片叶的,有的又是要花不要叶的,如此种种,甚为繁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