甘蓝抬手拿起床头柜上的闹钟,卸去电池,闹钟马上像知错似的无声趴在那里。
钟表真是人类为自己精心设计的吸血模拟器。
一旁桌上的手机响起,甘蓝不耐烦地皱眉——为什麽每当不想动的时候,要拿的东西都在手不可及的地方放着?
无精打采地坐起,拿过一看,显示的是顾梓涟,犹豫着按下接听,听到自己苍白无力的一声:「喂。」
「怎麽了?被叫去做宴席了?」
顾梓涟还记得,之前每次负责婚宴和寿宴的席面後,甘蓝回家都是疲惫不堪、倒头就睡。
「没,你有事麽?」
「特别想你,他出差了,你......来陪我两天吧。」
甘蓝按开扬声,重又倒回床上,肩膀耸动着,夸张地笑起来,眼角都快挂了泪。电话那边的顾梓涟不安而费解地问她怎麽了。
「他出差之後,我在你的联系人列表上,排第几位?」
顾梓涟诧然:「你当然永远是第一位的。」
笑声渐渐衰弱下来,甘蓝手指触在自己喉管上,感受说话时传出的震动:
「真荣幸啊,谢谢你给我这个『储君』的位置。」
说完,她掐断通话,关掉了手机。
她突然明白了自己为什麽喜欢打篮球——那种命中时的雀跃,运球时的得心应手,更讨人欢喜的,还要数那无论被抛出多远都会弹回的材质。
操纵欲,甘蓝默念着这个词,这也是她提供给他人的一种满足吧。
白芷从外婆手里接过一串钥匙,是舅舅让转交给她的。
「你舅舅打电话来说了我们一顿!」外婆满腹委屈地说着,「说我们干涉了你的生活!」
白芷忍笑听着,脑中映出外婆被宝贝儿子训斥时的模样神情,同时也为舅舅路见不平的义气暗暗喝彩。
「他还说那套房子的租期到了,不想再出租给别人糟蹋,要留给你住。你有空先去看看,要装修要添置也都由你安排。」
看来舅舅还没告诉他们过年会回来的事,白芷看见外婆有些低落的情绪,拉她坐在旁边,自己攀上她的肩:
「外婆,生气啦?」
「生啥气哟。」外婆从茶几上拿起一个椪柑给白芷剥着,「你外公说,儿孙自有儿孙福,你们不想我们管,我们还懒得操心呢!」
嘴里被塞进一片椪柑,这椪柑真是没什麽滋味,又生得皱皱巴巴,不知道为什麽还老有市场。
坐了没多久,外婆就又去准备午饭了。退休老人的生活看起来闲适、令人向往,而实际上他们怕的正好是这种无事可做的单调,和日复一日只和一日三餐打交道的模式。
其实白芷的舅舅也曾把老俩口接到美国去住过,可刚待了没几天,两人就怨天怨地,说美国的辣椒面不香、蔬菜种类匮乏,又没有人陪他们聊天打牌,於是只折腾了一个月就回了国。进二十个小时的飞机上,空姐还老催着你回位置扣好安全带,害得白芷外公的颈椎病发作,因而赌咒发誓说从此绝不再坐飞机了。这次悲惨的跨国旅行,可以说给老俩口的远游生涯画上了句号。
白芷舅舅的房子位於滨江路一侧,被温婉的流水所抱,楼下茶肆众多,路过时沁香扑鼻。冬日偶有暖阳时,河上会泛起几只游艇,在水面上拨出流连的水痕。
心情莫名地晴好,白芷上楼打开了房门。
是采光很好的一套房子,楼间距很高,给人开阔明亮的舒适感。虽说部分墙面上有租客留下的擦刮痕迹,但只要悉心粉刷装饰一下,居住起来一定十分惬意。
竟一点也没想过告诉庄良这件事,白芷在每一个房间里查看着,设想和镶嵌的却是甘蓝的身影——做饭、读书、蜷在沙发一角上网……
她记忆里从未有过替庄良试想这些的时刻,因而庄良总抱怨她:
「别的女孩子们都想着把自己的男朋友打扮顺眼些,带出去也有脸,你怎麽就从来不在意我这些呢?」
她确实不在意他的穿着打扮,不会同其他女人一样,担起挑选和搭配领带衬衫的职责。相反地,她还认为那些更多是庄良的私事,她不便干预。
可对於甘蓝,她则有了干涉的想法和冲动:她会想要看她改变发型的样子,例如束成马尾,又或是梳下些浏海;会想看她穿大衣、着长靴,勾勒她的腰肢线条起伏。
她想知道她因什麽欣喜、因什麽哀愁、被什麽迷住思考、又为何人驻足停留……
她…想了解甘蓝的一切。
中餐馆经营到晚上九点时,基本就能商量着打烊了。通常,伺候完最後几桌客人,再静静守在远处盼望他们快些吃饱喝足,忙乱的一天也就奏入尾声了。
但今天剩下的这桌客人,摆明了就是来找茬的,啤酒要了一打又一打,烟头也故意扔得到处都是。你越扫,他们越觉来劲,更是要刨些骨头丢在地下。这还不够,因为这群人大着嗓门喝酒划拳,许多周围的客人怕惹上是非,都结帐避让开了,服务员们只好不住道歉。
金师傅现在上了年纪,走得早,此刻早已不在店里;季然和「烧白」今日也不当晚班,厨房里便只剩甘蓝和袁随守着。听见大堂里几人调戏女服务生的粗鄙口气,袁随耐不住性子了。
甘蓝立刻拉住他:「你坐下,我去。」
她解了围裙往边上一扔,吐出一口气,装上一副客气的面庞走了出去。
大厅里这拨人围着两张拼接的方桌而坐,一共有六个小伙子,清一色的蛮横与流里流气。
其中几人刻意□□上身,炫耀自己背上手法粗糙的廉价纹身。
瞄见甘蓝出来,数对挑衅的目光便投在了她身上,起哄道:
「那不是电视上的女厨师嘛,家常菜西施啊!」
「细皮嫩肉的,别做菜了,薰丑了咋办?」
「所以憋不住出来陪我们了嘛!」
甘蓝脸上的咬肌动了动,沉下气来,冷静地说:
「几位喝好了?我们实在是要打烊了,可不可以麻烦你们体谅体谅?」
一个叼着烟头的立刻咧嘴龇牙地对另一个说道:
「大哥,她是不是说你不懂事?」
被称作「大哥」的人,浓眉细眼,额前挑染几缕黄发,身材并不魁梧高大,但气焰却不合比例地嚣张跋扈。
「老子就是不懂事,快再给老子上一打啤酒!」
「几位大哥海量,我们店里的啤酒真的上完了,实在对不住。」
她话音还未落,就遭到一重重的声浪起哄,那几个人拿起空酒瓶子往桌上剁得咚咚作响,嘴里猿猴一般呜呜叫着:「上啤酒!上啤酒!」
这下袁随再也忍不了了,找了小屋内的甘凌云,自己抓了一条擀面杖就冲了出来,用木杖打在桌上,「砰砰」地给自己壮胆:
「你们这些虾子!就只晓得欺负我们老百姓,那麽多贪官你们不去找!」
一开口他就後悔了,没想到对方如此人多势众,腿一软,慌忙往甘凌云身边靠近些。
甘凌云面上倒波澜不惊,不紧不慢地把外套脱下,挂在椅背上,再活动了一下双肩厚实的肌肉,语气冷硬地说:
「几位小兄弟,有啥解决不了的问题,跟老大哥说说?」
甘蓝怕他再出手挑事,喝止道:「不要添乱!」
可惜太晚,几个地痞终於找到机会来劲,那黄发的「大哥」带头砸碎了一个瓶子,用尖端锋利的碎玻璃指着甘凌云,恶狠狠道:
「你们不会做生意,酒都不准备够,现在还把打手喊出来了!兄弟几个摔了瓶子上!」
甘蓝见势不妙,转身猛推了小唐一把,屏气急斥道:
「快往最近的派出所跑!路上打110!」
这边甘凌云掀起条凳挡住一支戳来的啤酒瓶,两手抓握了对方的脑袋,再用自己的脑门猛地撞了上去,那人立即「嗷」了一声,倒地护头。
「老子进去的时候,你们这些龟儿子还没被屙出来!」
除了金师傅、甘蓝和白芷,并无他人知道甘凌云是从里面出来的,可现在情形危急,袁随也顾不了那麽多了,被红了眼的甘凌云激出了一身胆气。他蹭地用擀面杖挑了一个人的酒瓶,再往他头上挥了一杖,谁料对方往边上一躲,反而狠狠甩了他一个巴掌。
甘蓝自是从未打过架,此时只能靠灵活的体术左闪右避,用桌上残馀的菜汤辣椒油等物泼向要攻击她的人。她尽量往大门外躲着,好引来行人的注意和帮忙。这个时间段,街上行人虽然渐少,但也松散地围过来了些,但俱都不敢靠近。
甘蓝怒不可遏地朝门外的看客吼道:「报警啊!」
这一声并未吓住那几个痞子,只听其中一个和甘凌云纠缠的叫道:
「这个不好惹,把那个女的破相就行了!」
刚刚揍得袁随鼻子出血的那个听了,趁甘蓝不备,抓起一个啤酒瓶就拍在了她的脑袋上。甘蓝觉得眼前黑了一下,钝痛被刺痛掩盖,血流遮住了她一只眼睛。
「师姐!」袁随一步跳过去挡在了甘蓝身前。
「格老子的!你敢打老子的女儿!」
甘凌云本来就能一人制住两三个,现在脸被气得火红,毫不费力地就举起一张桌子朝那人扔去,那人腰间吃了一记,夥着其他几个说:
「差不多可以了,闪!」
甘凌云的火气怎会那麽快平复,他现在只要有根筷子都能结果了那人,可正想追出去时,才又想起此刻满脸是血的甘蓝,於是退回来,二话不说,背了她就往附近的军区医院跑。
跑出来时才有一个派出所的警察来了,小唐跟在一旁喘着气,袁随气急地差点哭喊而出,对警察叫道:
「我师姐差点被打死你才来!有个屁用!」
警察也吼他道:「你凶啥凶?快说下情况!」
好在医院离得近,甘凌云背着甘蓝直闯大厅,进去就大喊起来:
「医生!来救人!」
出来的当然只有一个值班护士,过来检查了甘蓝的情况,说:
「病人跟我过来,家属去挂急诊!」
甘蓝从他背上下来,疼得嘴里不停「嘶」着气,给甘凌云指了指挂号的窗口,又把自己的钱包塞给他,跟护士进里面去了。
护士简单给她清理了下血迹,查看了伤口,说:
「开了个口子,可能要缝针,你等下,值班医生马上来。」
走廊上传出一阵谈笑声,隔壁间过来了一个年轻男医生并几个护士,那医生推了盏灯过来照在甘蓝伤口上看了,淡淡说:
「要缝针,而且头发要剃一点儿,不然不好处理。」
早预料到会这样,甘蓝只得认栽。
缝针是个小手术,两个护士稍微准备了一下,又等医生清洁了回来,就开始做了。甘凌云谨小慎微地在门口偷看着,抓住路过的护士问情况,护士斜他一眼,让他等等就好。
袁随上气不接下气地赶来了,刚刚的民警跟在他後面,要问甘蓝一些问题,此刻看见正在手术,便也只能等着。小唐最後一个追来,看见甘蓝那里正儿八经地在做手术,吓得往里叫了声:
「甘蓝姐,你怎麽样了?」
换来的是护士冷着面关上的门。
作者有话要说:
☆、第 16 章
比起打麻药带来的尖锐痛楚,清洗伤口时的刺激性疼痛简直是不值一提了。甘蓝捏着床单边缘、牙关紧咬地忍着疼,恐怕再多一会儿,她就能跳起来把旁边的器械盘子给掀了。
等待麻药作用的十五分钟内,温、冷、痛觉逐步地在伤口周围消失,渐渐地,只留下感知压力变化的触觉。甘蓝知道这并没什麽可大惊小怪的,但在生理感知上,她的身体却以为自己被施了某种魔法,不安地等待着每一个步骤到来。
遗留的触觉依然能清晰地解读医生手上的动作——针尖刺入皮肉再穿梭而出、用线将开口拉合再打结,依次重复,总共缝了五针。
缝的时候,医生突然发表了一句评论:
「年轻人皮肉就是紧实,有弹性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