层冰拉开我,眯了眯他那双凌厉的狭长美眸道:“你也只是说说罢了。兮,我早说过你是个怪人,若真那么爱财,便不会让他们一个个走掉。若有一日绋绿要走,你也决不会拦他。说不信爱,却希望自己认识的个个都能过得好。似乎太贪心了是不?可却从来不为自己着想。”
我往后退一步,盯着层冰,我喜欢他却无法更喜欢阿冰的理由只有一个,因为他太懂我,几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可将我看个清透明白,这样的人,贺兰一个就够了。我不语,也不想答。
他与萧宜都爱说我奇怪,说我爱财贪财有时却毫不在意,说我无心冷情有时却同情心泛滥,为何,我亦不知。或许是梦还没醒透吧。
话说绋绿,他确实是不卖身的。可他不如当年的萦揉有一技傍身,绋绿除了一张令人倾倒的脸蛋之外,似乎什么都没有。
歌?他走调。
舞?他如操线木偶。
诗歌词赋?他懂,却厌恶至极。
绋绿的脾性有些像东阳,可又有不同。东阳只是嘴里刻薄些而已,绋绿则是整个人都刻薄的很!
可这样的绋绿,却极受欢迎。即便他不卖身不卖艺,也照样夜夜有人指明。客人说,和绋绿谈心很舒服,说绋绿倾听时露出的表情很美,安静的恬美,与平日里绋绿的妖娆截然不同。
我愕然,心想绋绿定是睁着眼在睡。
绋绿来时,曾说过他不会舞不会歌,不卖艺不卖身。当时绋绿风尘仆仆,完全见不到现今的风光。我却不知,自己为何收了他。
幸好,当时鬼使神差鬼迷心窍的让他进了醉花楼来。为此,我时刻都得感叹一记,谢谢老天爷让我时不时傻一回。
绋绿在楼里的时间不长,也就三年多。他初来的那时候是春天,他一袭布衣掩住了他出色的容貌,却没掩住他一身的清贵气。那幅什么都不在意什么都看不上的傲气,如此疏离,却又让人如此想靠近。
我问他为何而来。我这楼里虽也有不少自己找上门要把自个儿卖进来的,但多少都有像样的理由。诸如心灰意冷、诸如卖身还债,但绋绿的借口,让我哑然。
他拍拍身上的尘杂,然后道:“我需要一个能留人的地儿。”绋绿笑起来,我突然觉得很动人,想来那一身古朴之下会有不错的本钱。可本钱虽好,不卖身也无用处。
我也笑,笑他的话,天下之大何处不能留人?
绋绿说我是聪明人,说别人找天找地不会找到这处寻欢作乐的地方来。
我于是明白,他在躲人。躲谁?我好奇,却没有问的必要。而他这句话,也让我决定留他下来。不知为何,就想留下他。
他说他不卖身,我问他那你卖什么?
他偏头想了许久,然后嫣然笑道:“人心。”
我有了兴趣,窑楼这档子买卖我也做了些年头,卖艺卖身卖什么我都听过,人心——那倒是闻所未闻。我问他如何卖。
“越是得不到,不就越想得到么?如此简单道理,你又怎会不知呢?”绋绿又笑,一双狭长的凤眸中尽是璀璨的光华。
我承认他的智慧,而他的过往,与我无关。我跟绋绿说,你在我这儿如此任性而为,我一碗水总是要端平的,免得让其他人不悦。
他笑了笑,那笑容犹如春风拂面般。是人都会醉吧,醉在绋绿这份温柔之下。他说他不计较钱财,就算那些银子都入我的荷包也无所谓。他要的只是一个供他吃穿的安身之地。
银子全归我,这话我最爱听了。可真要全收下,也不妥当。我告诉他按规矩五五分成,他点头,看我的眼中有着嘲讽般的了然。
“你是个怪人,爱财而不贪财,说你没良心可心中却自有一杆秤,谁都破不了你的原则。”绋绿如此说我。
那时,我确定他会成为醉花楼里的招牌。因为绋绿的话,让我几乎恼羞成怒,被人**裸的看穿,这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。
安了二楼的屋子,绋绿自此在这醉花楼中卖他的人心。
所以,他是个异数。他卖的只是他的妖娆魅力的笑容、他娓娓动听的嗓音和一颗七窍玲珑心。他陪人谈心,却从不上心,安静的甚至昏昏欲睡的听着,看似却很认真,仅靠这些,绋绿便能为我赚进大把银子。他的收费虽是二楼这一拨人最少的,可回头率却是最高的。
那也是,虽说他性子与东阳有几分像,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,但对着客人,绋绿还是妖娆居多,嘲讽较少,不似东阳,那股子刁钻。
绋绿是个矛盾体,人人都可看出他的不上心,却人人都坚定的以为他很认真。人人都知道绋绿脾气古怪,却又人人都以为他很温柔。
我说,他温柔?温柔个屁!
夜深人静,楼里却依旧灯火通明。我打了个哈欠,从层冰的屋里走出来。这些日子我也没少往他屋子里跑,虽说萧宜也能让我安心,可如今萧宜的脑里估计都是贺兰。我不愿对上他那一脸欲问不问得模样。
路过绋绿屋子时,我小心的靠到门边,想瞧瞧他是否已将那嚣张少年收服与他的无敌魅力之中。还没凑近太多,门就开了。
绋绿一身月牙色的长衫似笑非笑倚在门边瞅着我,一双眼中笑意盈盈,似乎能渗出水来。他道:“兮,你没事吧?想进来就进来,何必装个梁边君子?”
我耸肩,笑道:“你屋里有座财神爷,我怎敢叨扰?”
“财迷,迟早有天你会被银子砸死。”他道,伸手捏我的鼻子。
我推开三步远,蹙眉看他:“萧宜的坏习惯你可别学去。话说能被银子砸死,我还挺乐意呢。”虽说绋绿的性子古怪,为人也刻薄,可他很真。绋绿做人行事,从来都只凭自己的意志,真的很,我还挺喜欢。
“呵,你啊果然狗改不了吃屎。进来吧,你的财神爷已经睡了,估计天塌下来也吵不醒他。”绋绿侧身让我进屋,为我沏上一杯薄荷茶。
我最爱绋绿泡的茶,总是清幽淡然,不似浓茶苦涩至极,跟他的人——天差地别!我看看那窝在他床铺里的少年,猫步过去瞅瞅,嘴里嘟哝了几句:“方才那么张狂,睡了倒跟个孩子似的,没半点戾气。”
绋绿笑:“本就是个孩子。”
他似乎顶喜欢这小鬼,我心下不满意了,便跟他抱怨道:“这小孩方才还说要买你一夜呢,绋绿,你不气?”绋绿脾气很好,什么都气不着他。
他自然没气,却说出了一句让我气结的话来:“兮,他是你的财神爷,我若气了不理他,你的银子往哪儿来?何况这小孩不是供给你五十两了么?你自己说的,给钱的就是大爷。”
我瞪他,有些粗俗的话从绋绿口中滚出居然也是说不出的悦耳动听,或许是人美吧。我又道:“小小年纪就寻欢作乐。”
“好了,兮,不过是个孩子。”绋绿又道,我瞧他心情不错便问了他几句。
原来这少年刚进屋里便问绋绿,这小倌哪有不卖身的道理。绋绿与他解释,说了番道理,这孩子最后居然脸红了。
“真可爱,整张脸红透红透好似要烧起来一般。”绋绿这么说着,脸上的笑容尽是玩味。
我乍舌,想不透绋绿也有这般奇特嗜好。阿弥陀佛,这少年看似会被绋绿好好整一把呢。我有些幸灾乐祸,巴不得如此。
不过,这少年能让我挣银子,冲着这一点,我开始觉得这孩子睡着的容颜还真有几分可爱,笑容甜美,唇角带着几分天真。
整个人果然愈看愈有风味。
那之后,少年便常来。
这少年名叫问蕴,自称是个江湖人,来瑶城里长见识的。我瞧他那幅身段倒有些江湖人的架势,可这脾气这性格?想来不过是那些请了武术师傅的世家子弟罢了。
江湖,岂有他看得那么简单?
精贵的名门正派拉不下这种脸来醉花楼这种地方,去嫖妓他们尚可称为赏花会友,但倘若嫖的是男娼,便是自甘堕落与魔道无异。所以,这少年不是名门正派的孩子。而那些邪肆出名的张狂人物,也**不出一个如此天真的大少爷。所以,他不是魔道。非正亦非邪,这少年自然不是什么江湖人士。
绋绿挺喜欢他,已经连着好几日没见别的客人了。他居然也会喜欢人?
我趴在帐台上,碎碎念着,心中真真是郁闷到极点。早知道这问蕴如此挡我财路,我当初就不该贪那五十两。当初不贪那五十两,今日早就挣了回来。不仅如此,也不用对着眼前这老头儿卖弄笑脸。
哼,他也不瞅瞅自己这张满是坑洼的老脸,居然还拿出来吓人。
可……给钱的是大爷。
郁闷只能自己藏着,对着客人的还是得陪笑脸。
我僵着嘴角笑道:“方老爷,您这是什么话,咱们绋绿今儿个不是恰好有客人么?绋绿的性子你也是知道的,最最认真了。他哪回不是一晚只陪一个客人的?”
方老头瞪了我一眼,狠狠的道:“兮老板,这借口你昨日、前日、大前日都用过,不稀奇了,怎也不换个好听的来说说。您不是八面玲珑么?”
我呸!八面玲珑也对不了你这糟老头!“诶,怎会如此。这绋绿有客人也推托不了,我昨日就跟他说了您在候着他,偏偏那位小公子不放人啊。”
“哦?我出八十两他都不见我?”老头从怀中掏出几个灿亮的银锭。
我这一瞧,只差没两眼放金光了。多美丽的色泽啊,话虽如此,绋绿说个‘不’字,我又能如何?脑子转啊转,不如让这一老一少自己拼个你死我活去。
心思已定,这神色也自然不少。我又道:“方老爷,不如这样,您明日早些来,自个儿跟问小公子说说?”
“哼!不管怎样,这绋绿我今日是见定了!兮老板你若不放人,就别怪我方某人不客气了。”他左右使了个眼色,似是要动起粗来。
我褪去笑容,冷冷瞟了老头儿身边的两个壮汉:“方老爷,我劝您最好不要轻举妄动,您才来瑶城没多久,我这儿您也没摸清楚,不要偷鸡不着蚀把米了。”手拿银子的财神爷是受人爱的人物,可这闹事的,我管你有多少银子,一律轰出门去!
“我害怕了你这男娼不成?”他又道。
哎呀呀,简直是好心被雷劈,我都劝过你了,呆会儿你若是缺条胳膊少条腿可就别怪我了。我一怒,正要唤人。
“我道是谁,原来是润州首富方有财啊。兮老板,你这醉花楼还真是招人爱呢。”一道清明醇厚的嗓音从那老头儿身后传来,不用看我都知道是萧宜那厮。
“你要再不来,人家就当我这儿是谁都好欺负的地儿了。”我迎上去,立在他身边笑道。
自古明训,民不与官斗,更何况,萧宜不是官,是皇族。
他不过就说了几句,那老头就灰溜溜的跑了。我一边乐和,一边哀悼。
萧宜拉我入怀,笑道:“怎得我帮你赶跑他,你倒不高兴了?”
我当然不乐意!“八十两银子啊,就这么飞了。”我哪会为那老头哀悼,我叹的自然是那些银子。
银子啊!
萧宜长叹一声,又捏我的鼻子。“兮,你让我说你什么好。幸好是为银子,我还以为……”阿宜没把话说下去,他只是抓紧了我的手腕,久久不松开。
我抬头看他,突然说不出话来。萧宜这般小心翼翼,我实在看不过去。我刚认得萧宜时,他才不会这样。萧宜当是不羁放纵的,当是自信从容的,他不当如此,可今日,他竟如此。
我为阿宜心疼,可我终究爱不了他。我叹道:“阿宜,我无论如何都回不了过去,你该知道,我从来只往前看。”
想来我也是个自私至极的人,爱不了他,却也不放下他。无法给他他所求,却依旧紧紧锁着他。熵照兮啊熵照兮,你竟也如此自私自利呵。
“兮,我早说过我不求你爱我,我只愿你能留在我所看得见的地方,仅此而已。”萧宜似是对我的话极满足,他笑道,“走吧,今日你就不要管这些琐事,陪我小酌几杯。”
陪酒?好啊,我伸出手笑嘻嘻的看着萧宜,直到他摇摇头从兜里拿出银子送进我手里,这才拉着他上楼去。
就算萧宜是醉花楼的后台老板,我陪酒也需要给陪酒费啊。这银子收的心安理得,我为何不要?
“方才那人为何闹事?”萧宜拉过我,在我脸颊上落下一吻。
我推开他,朝绋绿那头指指道:“那老头要找绋绿,绋绿这几日都在陪问蕴那小鬼。”
“这名字没听说过。哪里人?竟会如此招那绋绿喜爱。”萧宜有些诧异。
我也知道他为何诧异,绋绿看似妖娆多情,实则却是个顶顶无情之人。因为他无情,所以可以对谁都温柔对谁都笑的自若,但又谁都不留情。绋绿从不在意他的客人是谁,是想来找他说说话的,或者是抱着嫖的心态来的,他都可以笑以待人,从不吃亏。
可他为何如此喜欢那问蕴呢?我相信,绋绿对那少年,与别人不同。否则,他不会收起了他那放肆的笑意,他也不照镜子瞧瞧,自己看问蕴的那副眼神简直就是他孩子的爹。
我笑笑道:“也罢,管他哪里人呢,只要别把绋绿拐跑了便得。”我拉着萧宜上楼喝酒,沿路也见绋绿屋里的门半掩着,依稀可以一窥他对那少年的温柔笑靥。
不止那几日,这之后项问蕴还是日日来。
我见他腻在绋绿身边,就好似一只乖巧的小猫儿一般,连那些小小的张牙舞爪都没了。只是这样究竟是好是坏呢?
才闪神没多久,这小鬼又来了。我算了一算,竟是第廿日。我笑道:“问公子还真准时,我让人知会绋绿一声去。”
岂料这小鬼今日却不着急,把我拉到了一边塞了银子给我,红着脸道:“兮老板,我有些事向您请教。”
我掂量着手里的银子,富家少爷就是不同,连请教都有十两银子。我眉开眼笑道:“您说,我能说的我当然会答。若是不能说的么……”嘻嘻,多些银子我就告诉你。
小鬼还是通红的脸,一双手不停的拉扯着自己的衣衫。这几日下来,我也算是了解了他,除却初来乍到时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傲气,他还是挺讨人喜欢的。
他吞吞吐吐道:“兮老板,我若想为绋绿赎身,你觉得他会答应么?”
真是聪明!我在心里赞道。原来这小鬼也知道我不是他的阻碍啊。我摇头,并不是可以打击,只是以绋绿的性子他没有胜算。“小鬼,你以为绋绿爱你?”
问蕴垂下脑袋,那模样还真如绋绿所言,像极了小小虎皮猫。他沮丧道:“绋绿最多就是喜欢我,哪里会爱我。可是……可是……我、我爱他呀。”说罢,方才只是红彤彤的脸此刻如同烧起来一般,连耳根子都一个色系。
我忍不住笑起来。在醉花楼里,我看多了飞扬跋扈看多了虚情假意看多了送往迎来,但像这小鬼一般纯的人,还真真头一回见识。让人禁不住就想逗逗他,我又道:“你才多大,也谈情说爱起来?”
他瞪了我一眼,道:“我……我大哥也是十七岁时遇上他一辈子爱的人!年纪小又不是不懂事。我认真问您来着,您觉得绋绿可能爱上我不?”
真可爱。绋绿一生淡情,或许对他来说,这小鬼是个不错的人呢。我浅笑道:“小鬼,绋绿喜欢你,那你就让他更喜欢你啊。等到过了喜欢那道坎儿了,不就是爱了么?”
他嘟嘟嘴,笑道:“果然有道理。”顿时,那张脸上也充满了神采。须臾,他凑到我耳边又问,“兮老板,绋绿他……是上还是下?”
卟!我愕然,细细思量又觉这实在是个好话题。贼贼一笑,我道:“来来来,我叫你两招。”
我并不是对问蕴有多大好感,只是我也好奇绋绿那放纵冷情的性子底下究竟可否燃起热情。多好玩,不是么?
我就说,这世上除了银子,还是有些乐趣的。
把这小鬼送上绋绿的屋子,我老神在在的冲着绋绿笑了半天,他莫名看着我,仅仅笑了笑便回房。
那时,我是真的觉的,绋绿可以在那少年身上找到他的另一面……还有他的情。
渐渐的,找绋绿的客人少了。
我也不恼,反正有问小公子的银两供着,也没差多少。
那么一两回,我瞅见问小鬼颈子里的红痕,想来绋绿也实质性的留他过夜了。可惜啊,我竟没在绋绿的窗中开一二小洞可供偷窥的,实在失策。不过看小鬼腼腆的模样跟奇怪的走姿,想来他定是在下头的那个了。
嘻嘻,没想到绋绿啊……
掰掰手指头,这已是第三回见到貌似被上过的小鬼了。我跟他哈拉了几句,连忙上楼找绋绿——要钱!
如此好心情,一扫我近几日的颓靡。
推开绋绿的门,却见他靠在透雕秋水窗台之前,微笑着望着楼下景色。哦,我自然知道他在看些什么。
上前几步,唤回他的注意。我呵呵的道:“绋绿,夜渡金。”
绋绿回头,眉头微蹙的盯着我,片刻之后莞尔一笑,他道:“兮,你真是缺德?”
我走到桌边,轻啜了一口绋绿泡的银针,道:“怎会?以前擎日不也如此,他的客人多半都在他身下承欢,我也日日问他要夜渡金。这回换了你难道就不同了?”
有施必有受,这也是自古天理。
“我没问他要银子。”绋绿浅浅一句。
“我不管,总之你是被他睡了,夜渡金我总要收的。”就算那小鬼没给钱,绋绿这些年来也存了不说,我稍微要一些也没啥了不起。
绋绿挑起眉头,似笑非笑的望着我道:“好吧好吧,兮,我倒要瞧瞧哪一日你被萧宜上了后,自个儿问自个儿要夜渡金。”
扁扁嘴,完全不把他口中的粗俗当回事儿。呵,窑楼都开了,还怕别人说我什么。我笑嘻嘻的接过绋绿递上的银子,顺着外衣蹭了蹭,真真银光灿灿!
绋绿冲着我笑,那笑容中竟有几分宠爱。我缩了缩脖子,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。何时起绋绿也懂得宠爱二字了?
他边笑边摇头边道:“兮,你……喜欢萧宜么?”
“喜欢啊。”我答得自然。
他戳戳我的额头,瞥了我一眼道:“跟你说正经的。不说萧宜是你的金主,你也喜欢?”
我趴在桌上盯着绋绿。怎么说呢?绋绿怪怪的,却又因这份怪而显得格外美丽。他的脸上素来找不出妖娆嘲讽之外的表情,而今日,却添了宠爱、添了疑惑,这怎能不叫我惊诧?连连收起玩笑心思,认真作答:“还是喜欢。”
我与萧宜相识数年,撇去他出资助我醉花楼营运、撇去他里里外外摆平那些上门挑衅的人让我安心做生意,我还是喜欢萧宜的。他说他爱我,我信;他爱我所以帮我所以关心我,我知。这些,足够让我喜欢他。
“是么?兮,那你眼中,萧宜与层冰谁更让你喜欢?”绋绿又问。
我扑哧笑了出来。萧宜与层冰?我眼前出现他二人模样,一个温和狡诈,一个冰冷漠然,全无可比之处。我想,我明白绋绿究竟要问我什么。醉花楼里,人人都以为我与层冰有什么,包括萧宜,也曾频频因层冰而抱醋狂饮。可我清楚,他二人与我,不一样。我笑道:“若你要问知交间的喜欢,我选层冰;你若要问另外一档子事,我选萧宜。”
层冰于我,是患难之交;或许整座醉花楼,只有他最懂我;也或许这世上,也只有层冰最懂我。但我与他,仅仅是知交。若我爱他或他爱我,那么今日不会有醉花楼,不会有醉花楼的主人兮老板,不会有醉花楼的头牌之一层冰。
绋绿笑了笑,似是又想到什么。他挠挠我的发,道:“兮,你爱萧宜?”
我也笑,爱字何解?我曾经解过,却为求得只字片语的答案;而如今,我不信。“绋绿,我喜欢萧宜,比喜欢更多的也只有喜欢。若你要听实话,我告诉你,熵照兮此生,不会有比喜欢更多的感情了。然,你不是我。你喜欢问蕴?或者说,你爱他?”
这是绋绿的症结。
他眯起一双极黑的眸,余光中透露一丝不解与迷惘。绋绿品了口香茗,道:“我不知。问蕴很特别,特别的让我不知该如何对待。”
我微笑,忽然发现偏着头的绋绿很是可爱。
他又道:“兮,我曾说过我是为了躲避而来的吧。”
点头,我也猜过不是家恨便是情殇,如今看来当是情殇。
“是,我躲的是情债,那人太疯太痴太狂。少时,我父亲曾说我一世无关情爱。这一字,我从没参透过。可问蕴和那人不同,一点都不同。”绋绿沉默,又在思索什么。
他或许还没想到,他要躲那人,不是因为他无法承担那人的疯那人的痴那人的狂,而是他——不爱他。而绋绿对小鬼,却多了爱。
认栽吧,点破或是不点破,全都在我一念之间。绋绿与我之间,没有卖身契只是纯粹的抽成而已。他若要走,谁都拦不住。可怜我口袋里的银子啊!
哀悼哀悼!难怪当日我一见那小鬼就喜欢不起来,原来是利益冲突。
“兮,你信不信命中注定?”绋绿问我。
我笑:“不信,但你信就行。”
“呵呵,兮,你真是个怪人。”绋绿笑开了,这是我头一回见他笑得那么真那么开怀。
“我那里怪了?”缩缩鼻头,也罢,反正这话萧宜说过、层冰说过,如今再多个绋绿也无妨。
绋绿耸耸肩,道:“还不怪么?明明是个财迷,却认着钱财从指缝间溜走。你大可说我对问蕴不过是一时迷思,我也未必会离开这儿。”
可心里会不安啊。我立起来扑到绋绿身边抱着他道:“绋绿,我不舍得你。”
“天啊,你竟能这么感伤,这事也没个定局,我不过想想而已。”绋绿推开我,揉着我的发,一边笑倒,“兮,这不适合你,以后少来。”
好吧,我竟连偶尔小小感伤都不行。与绋绿嬉笑一阵,我离开他的屋子。但心中,与他共同期待夜的到来。
这世上不幸的人已太多太多,我自然希望绋绿能寻其所想,得其所需。
只是,我未料到,我的判断,居然全盘皆错。
下了楼,却见贺兰仲阙又在那儿。我见得多了,便也不如之前那么胆战心惊,仅是离得他远远,一切照旧。
却未想,今日的贺兰居然正面迎了上来,我不自主的往后推了两步,可他没停止,径自过来。
贺兰瞧着我的举止,那双眼眯了些许,他道:“照兮,你要小心问蕴。”
我一愣,不解他的意思。
贺兰摇摇头,笑道:“你啊你,总是那么容易相信自己的眼。照兮,你该知道,你所见的一切未必都是真的。”
我沉下脸,冷道:“这些不需你提点,我早就知道,也吃过苦头了。”
贺兰一黯,道:“照兮,我是为你好。”
为我好?我笑,当真没听过如此好笑的话了。对着贺兰,我这些年磨得圆润的性子居然又冒了尖,我忍不住冲道:“是是是,你自然都是为我好。贺兰,我可否求你,真为我好就别再出现在我面前了。我真怕了你,亦不知你此番又为何而来,我的价值难道不是六年前就利用殆尽了么?”
他叹气,并不多说:“问蕴是恕铤楼的新当家,他绝非一般少年,你……小心些。”
我看贺兰转身,他的背影一如往常,他的言行举止也一如往常,可我早已不是他说什么我都当真的孩子了。
但恕铤楼这个地方,我却不大陌生。十五岁那年,我身上的重伤便是拜了恕铤楼头号杀手所赐。那是个花钱买人头的地方,我只听说他们的大当家是个行事极其妖怪,狂妄狡诈又多变之人,名唤席余沥。所谓宁可招天地,不可惹恕铤。
贺兰的话我并没上心,只是隔日跟绋绿说了说,听他一句原来如此。问他,绋绿只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,问蕴如此没遮拦的性子本就不该是平常人。
可……我真没想到,夜深人静之时,我见到的竟会是这么一个问蕴。也真没想到,贺兰那一句小心,并非毫无道理。
问蕴身上还是那一身锦衣,束发的还是那羊脂白玉的冠子,身后跟着的还是那两个玄色袍子的男子。可偏偏,一切已然不同。
他笑,我终于知道这世上还真有一笑倾人城之说。这无关样貌优劣,无关男子女子,不过是一种气质。那世上一切事尽在掌控之中的笑容。同样的笑,我在当今天子萧毓身上瞧见过。而问蕴的笑却更多了一份邪气。
一股从心底里透出的寒气。
他的笑,我知道我与绋绿都看错了他。
那双颊红透的腼腆小鬼、那跋扈天真的项小公子……统统都见鬼去吧!
问蕴竟能装的如此之好,我佩服。能将我骗过的,这世上仅有两人,问蕴便是其中之一。
他翩翩走来,唇角微牵,举手投足活脱脱一个风流倜傥英气逼人的少年。在我面前,他停住,笑道:“兮老板,这些日子问蕴蒙您照顾,实在感激不尽。这些银两,还望笑纳。”
照顾?我熵照兮何德何能?我自嘲一笑,接过银子道:“公子好说话。”
不然呢?你以为我该如何?大斥一番与他动手脚,这不可能。他之前掩住气息好似是个学武不久的小孩,而现下,这般气息这般气度恐怕至少排上前十。我?我自然打不过。还是将银子砸在他脸上图个爽快?这也不好,不如用这些银子想办法让绋绿欢喜起来。
我熵照兮一介风尘商人,自然俗的实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