又有四爷,什麽事,只要四爷淡淡地说上两句,二爷往往就收手了。
来到老爷院外,就听得大夫人说:“真是出息!全武行都上来了,著魔似地追著自家兄弟要砍要杀的。
”大夫人平日里最是有涵养,就连训斥人也是声色如常,听著的话声,今天实在是被气得不轻。
跨进偏房,大夫人高居上座,余怒未息,电似的目光在屋内扫来扫去。老爷则是在一旁悠哉游哉地看著
书,不见钱少爷,想必是知道是家务事,他这个外人在场不便,避了出去。
大夫人右侧正是八爷,还是笑眯眯地,六爷九爷分坐他身後两侧,脸上颇有幸灾乐祸之意。
左侧,二爷坐在椅子上,手中长剑拄地,在地板上捅出一个个小小的菱形洞,脸上既有垂头丧气也有心
有未甘。四爷坐在二爷下座,平静无波,只是目光不时掠过二爷,七爷在旁边为他包扎胳膊。
五爷则正坐在大夫人对面,一脸轻松地喝著茶。
听了大夫人的话,二爷抬起头,梗著脖子说:“我不服,凭什麽要我把香料的生意都交还给老五,我已
经管了七年,河南河北的生意都是我谈回来的,岂能就这样拱手让人。”
少言一听便明白了所为何来。当今天朝,从皇帝到百姓都有烧香之习,有些达官贵人一夜就焚香几十炷
乃至百十炷作为祈福之用。也有的将香料和在面食中,做成食物。更有些名贵香料被制成各种药品,治疗
疾病。做香料生意,本钱小而利润丰厚。
这条计策还是他替五爷订下的:找来几个回人拿著香料在京城内各处兜售,价格极低,只说流落外地急
著用钱,所以低价出手。听到这个消息,二爷自是要分一杯羹。亲自找上那些回人,谈妥四车香料总计十
六万两,先付八万做定银。谁知那些回人拿了二爷的订银,便就此消失无踪,付出去的订金自是也找不回
来了。极简单的计策,可少言偏偏抓准了二爷急於表现贪小便宜的弱处,让他吃了一个哑巴亏。
听到他如此说,大夫人便从身旁小几上拿出一本帐目甩给二爷,说道:“香料铺你接手这几年,每年也
只能赚个三五万,最近这几年更被上官家抢去了一大半生意,现在又被人骗去了八万两,你还有什麽话说
。”
虽然是极细微,少言依然看到了在五爷脸上飞快地掠过的一丝得意。
满屋子人正等著看二爷如何了结这件事,一个平平稳稳的声音插进来说道:“大娘,这次亏空这八万两
我替二哥补上。”
此言一出,所有的目光都集中了四爷身上。少言与五爷互视一眼,当初定下计策虽也曾顾虑到四爷可能
伸出援手,但怎麽看四爷也不像个有钱人,即使有心亦是无力,没想到胜利在望,却半途杀出个程咬金来
。
“你?”大夫人也是大为意外,稍显惊诧地看著四爷,“老四,我知道你们兄弟素来亲厚,但八万两不
是小数目,你娘去世时统共才给你留了那麽点钱……”
“大娘放心,动用不著我娘留下的银两。”四爷仍是一脸平稳,“这些年我种花种草也卖了一点钱,八
万两我还拿得出来。另外,还有一事。”
“何事?”大夫人又恢复了那个高贵而有涵养的贵夫人。
少言一皱眉,事情有变,四爷平时不显山不露水,见事躲著走,此刻竟然说出这番话来,摆明就是要插手
了。
“我希望大娘不要将香料铺交给五弟打理,五弟掌管了丁家六成的产业,还有自己的生意要打理,纵然
有十三在身边,也已经忙得是不可开交,天下的钱是赚不完的,若因此累坏了身体地是本末倒置了。”
大夫人微一沈吟,问道:“那你说如何?”
四爷飞快地看了五爷一眼,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出劈里哗啦的火花,说道:“请还将香料生意交给二
哥打理,他为主,我为辅。”
大夫人皱了皱眉,显得颇为失望,说:“老四,你也看到了,二爷他根本不是做生意的料。丁家祖训能
者居上,这……”
四爷抬抬手示意还有话要说,慢条斯理地喝了口茶,才说道:“大娘不相信也是人之常情。这样吧,我
便在此立下军令状,若到今年底香料生意赚不了十万两银子,这香料生意,我不但双手奉给老五,不足之
处我也会补上。”此言一出,连少言都吓了一跳,时近端午,距年底不过七个月挂零,要赚足十万两谈何
容易。往常就是生意兴隆之时,一年的利润也不过七八万两。二爷跳起来,“老四,你别在这里空口乱说
,就是老五七个月他也挣不来十万两?”四爷向他笑笑,“我什麽时候说胡话唬过二哥?”二爷嘴唇动了
几动,又坐下了只是紧张地看著他。
四爷这番话,大大地出乎大夫人意料,这个老四平时很少参与家里的生意,可以说是一点经验也没有,
忽然就夸下这麽大的海口。想了半晌,她还是点点头说:“老四,你一向不插手生意的事,但你既然如此
说便是心中已有把握,我若不许,想必你也不服。这样好了,如果你在这七个月中赚不了二十万,便要将
香料生意给了老五,可别说我厚此薄彼没让你试过。”
“那是当然。”四爷自信满满。
少言飞快地掠了五爷一眼,两人交换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。平地起波澜,四爷这一番插手,是好是坏现
在实在难以断言。
大夫人手扶著头让儿子们都退下了。少言也要迈步向外走,忽然听得大夫人说道:“十三,你留下来,
我有些话要说。”
少言答了声“是”。待人都走光了,少言找了张椅子坐在大夫人下首,不咸不淡地问:“不知道大夫人
有何见教?”生疏有礼的语气,对眼前的妇人,他始终都保持一种不远不近的距离,大夫人对他亦是如此
。
可是这次大夫人却一反常态,投射在少言身上的眼光竟然带了几分亲切与怜惜,“你这孩子,老是拒人
於千里之外。”见少言依然不为所动,叹息一声说道:“十三,你来丁家也有七八年了吧,可有心仪的姑
娘?”
话题急转直下,让少言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。但他还是整理好心神,兵来将挡水来土淹,说道:“不敢
劳大夫人烦心,若无其他事,少言这便告退了。”摆明了不想再谈下去,在丁家除了丁寻,他无须仰仗任
何人的脸色。
大夫人没再继续纠缠在这个话题上,只说道:“十三,你这几年在老五身边,可苦了你。其实我也明白
你并不想留在丁家,单看你从来不叫我娘,也不叫他爹就知道了。”
少言无动於衷,他不需要别人的同情或是理解,他留下来不是因为谁说了两句好话,他留下来只是因为
他想。
大夫人喝了一会儿独角戏,见少言脸上始终都平静无波,便摇摇头笑了,说:“你和你娘还真是一个性
子,高傲得不得了。”少言终於有了点反应,听她的语气好像和娘很熟?
“我和你娘也算是熟,毕竟我是大的,她要进门总得见过我。”她的目光投向窗外,变得有些迷蒙,“
她捧著一具琴,被下人引到我面前却只是微微欠身,连下跪都不肯。
那一日,她穿了淡青色的裙子,娉娉婷婷地立在芍药花旁,真不知是人为花添了颜色还是花比人更娇,连
我都为之心折。我问她见了大房为何不下跪,她只是冷冷地回答说小女子自认并非为人妾室。我哦了一声
,问那你自认是何身份?她只给了四个字:逼良为娼!这句话可把全府的姬妾都得罪光了。我却笑起来,
让人领著她去见了老爷。
老爷几乎每一年都要收几房姬妾,这还是我头一次见他如此上心,巴巴地收拾出西院给她住。可她就像
你这样,老是冷冰冰。别人给她她就要,别人不给她也不求。每日里只是读书弹琴,既不与府里其他姐妹
攀谈,也不会撒撒娇争老爷的宠,有时连话都不与老爷说,任他爱来便来爱走便走。老爷气得没法,背地
里发了不少脾气,当著她的面却还是那麽小心翼翼地讨好著。
一年後,她有了你。老爷高兴得几天没睡好,查遍了书,给你起了丁隐这个名字。”
少言心中百感交集,想起娘亲颠沛流离的一生,想起娘临终前对他的殷殷期盼“言儿,答应娘……”
大夫人继续说著,“再一年,她的娘也就是你外婆没了。她去埋葬,连一滴泪都没有,回来後只是穿著孝
服在窗前呆呆坐了两天,我还以为她会就此死心塌地留在丁府,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突然失了踪,没留下只
言片语。老爷大发雷霆,派了所有人去找始终找不见。你娘她性子刚强倔强,想必在外头吃了不少苦。”
“大夫人有心了。”少言硬声道,站起来便向外走。
“等等,十三,我还有话说。”大夫人唤住他,“我知你不想听,你娘一生不幸我丁家实在难辞其咎。但
我想说的是‘夫婿轻薄儿,新人美如玉’,当日老爷冲冠一怒,可过了两三年不也是淡了下来?照旧一房
一房的姬妾往家里领。”
少言回首,冷笑道:“我明白大夫人话中所指,是拐弯抹角想提起五爷的事,我们是兄弟。可整个丁家之
内,扒灰跳墙的事多了,也不差我们这一件。”
“不是,”大夫人看向他,“你们是兄弟,我虽不同意,可老五他不会听我的,你也不会。但十三你是个
聪明人,人情世故看得通透。哪个京城富贵人家没有娈童,那是当宠物来养的,别人顶多说一句风流。可
若和宠物有了感情,那就是一个笑话了,你懂吗?”
“夫人你说的我都懂。”少言冷笑道,“可我不怕,外人知道也好嘲笑也好都与我无干。大夫人,告辞了
。”
大夫人透过纱窗看著少言沿著小径走远,心中轻轻喟叹。
十
夫婿轻薄儿,新人美如玉!
这个道理他如何不懂,在这深宅大院看得还少?
他又想起了娘亲的话。
娘说,每个人一生中都会有那麽一个劫数,“这个劫数啊,也说不定是人还是什麽。运气好呢,跨过去一
生顺遂。运气不好的,或许一辈子就这麽毁了,从此以後笑也不是真的笑。”
娘没往深里说,但他知道,这些话语的背後是无限的唏嘘。
娘的劫数是丁老爷。
因为他,爹死了,家毁了,做了小妾又被排挤。娘那麽心高气傲的性子,怎麽能容忍自己留在敌人的屋檐
下婉转承欢。於是她带著自己远走,不曾告诉任何人,历尽千辛万苦连哼也不哼一声,同丁家断得彻彻底
底。
他的劫数是五爷。
怎麽会喜欢上五爷!不是因为五爷有钱、有气魄,他只是──只是就那麽陷进去了。
也许是刚进府时,两个人胼手胝足,联合起来於万难之中扳倒了四夫人。那一仗,赢得险赢得惊心动魄,
两人可以说是置死地而後生。
也许是他不肯入丁家宗谱,所有人都骂他不识抬举时五爷的挺身相护,“从今以後,他是我的人,要骂要
罚,也只能由我来骂由我来罚。谁若是逾越了,便是不把我放在眼里。”谁敢不把五爷放在眼里,一日三
柱香敬著都嫌不够。
也许……这一切都是自己多想,他不过前世欠了债,今世来还。
刚踏上向书房去的小径,便听到不远处传来刻意压低的男人嗓音,低沈中带一点沙哑,是二爷!
不欲混於他们兄弟当中,少言便在假山後立定了,悄悄探出头。
青翠欲滴的竹丛下站著三个人。背对著的一身玄衣,劲削身材,正是五爷。对面的,是满脸气愤不已的二
爷,二爷身後,则是和他一向形影不离的四爷,依然淡定自如。
满地是纵横的树枝的光影,一阵风吹来,那些光影便在三个人身上来来去去。
“老五,香料的事大家心里有数,只恨我一时不察中了你的奸计。可你也别狂,想要我手中的香料生意
也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。”二爷狠狠地盯著五爷,双目暴突,看上去恨不得扑上咬五爷一口。
一声漫不经心地轻笑过後是五爷的声音,“二哥,我可从来没想过要抢你的香料生意。这种东西,进货
麻烦保管麻烦,利润又不是顶高,真要送到我手上,我还得惦量惦量。”
“你……”听见他不屑的语气,二爷脸涨得通红,却又找不出话来反驳,只能张著嘴,说出一连串的“
你……你……”
少言叹气,骂人最忌心浮气躁,像二爷这般被针戳了一下似的面红筋跳暴躁如雷,如何能扳倒不动如山
的五爷。
“够了,二哥。”四爷冷眼看著,终於忍不住开了口,“该走了,老五事多,别耽搁他。”
二爷虽然心有不甘,但听了四爷的话,也只得冷哼一声,袖子一甩便随著四爷走了。
五爷注视著他们离开的方向,“你还不出来?”冷冷的声音传来,连微熏的春风也变得冰冷刺骨。
少言依言刚走到五爷身边,叫了声“五爷”。五爷突然伸出手,托起著他的下颔。正在诧异,五爷的手
却沿著他的颈子滑了下去,掌心中的厚茧摩擦著光滑如丝的皮肤,刺得少言有点心慌,这样的亲昵在五爷
来说是破天荒的。“五爷?”少言问道。
五爷放开了手,转过身向书房走去,“你昨夜去了哪里?”
“遇到了儿时的一个朋友,便在他那里留宿了。”少言实话实说。
五爷极低极低地哼一声。
来到书房,窗下床榻依然!
五爷在榻上坐了,一脸深思,“与我们预想的不太一样,本以为这回一定会扳倒了二哥,可没想到四哥会
凭空插进来。”沈吟了一会儿,又说道:“二哥他为人既蠢又笨,脾气又躁,四哥为什麽还帮他堵漏洞?
堵得完麽?只怕不出几年,他手头上那点钱就都补给二哥了。”少言同意,二爷为人急功近利,刚愎自用
又吃不得苦,做生意屡有失败。
“四爷与二爷向来要好,护著他也不是什麽怪事。”
五爷从鼻子冷冷地哼一声,“迂腐!君子不立危墙之下。以前还以为四哥是个人物,没想到他也如此愚
昧,只为兄弟之情便将自己也卷进来。”
少言不搭话,眼前之人便是如此,纵是兄弟伦常也以利害为先。
“这一段时间多留点心,看看四哥有什麽办法能一年内赚够十万两回来。”
“嗯。”
眨眼间,端午节便到了,端午时值农历五月,正是仲夏疫厉流行的季节,俗称“恶月”,《大戴礼》记
:“ 蓄兰,为沐浴也”,以禳除毒气。丁家对这套更是看重,艾叶与菖蒲早已经由仆役高高悬於门框之上
,雄黄酒亦已温好。
时至正午,府中上上下下忙做一团,按惯例,每年端午都要在西院举行家宴,仆役们也有半天的假,窝
在居住之地饮酒取乐。
每年的这个时节,少言都是早早地避了出去,以免面对丁老爷,没料想今年大夫人竟然提前两天便叫人
来传话,说家宴请十三少爷务必出席。
自那日谈过一场,大夫人便时常对少言加以特别关心,连派来服侍的人也增加到了四个,最後还是少言
婉拒了。
不明白大夫人心中的打算,少言以不变应万变。若说是大夫人念在故人的情分上,却是无论如何也不信的
,进府四年了,难道此时才想起来还有他这个人。
况且大夫人一介女流,却能在虎狼之窝的丁家站稳脚跟,连几位少爷等闲都不敢拂逆,又岂是好相处的。
因此少言接到贴子时便打定了主意,只去露个脸,找个机会再走便是了,不必为了这件事惹大夫人不快,
也不必久留让其他的丁家少爷看著碍眼。
西院占地颇广,仅有正房五间偏房三间,向来无人居住。之所以选在这里摆宴,却是因为庭中那一弯流
水,从东墙下引进,弯弯地绕过半个西院沿北墙而出,两岸遍植垂柳,微风拂来,宛如烟云缭绕。
一跨进去,便听见脆生生一声“十三哥”,却是五夫人房中的丁哲,排行二十一,年方三岁,白里透红
的一张小脸,头上扎著冲天辫,大红袄翠绿裤,胸前长命锁荡来荡去,正咧著小嘴向他扑过来。
少言忙将他接住抱在怀里,伸手到腋下将他举了起来,小十九咕咕笑著。其他几个年幼的孩子一见是十
三哥,俱都扑了上来,围到他脚下,这个吵著抱那个吵著玩,笑闹了好一阵才落落座。
大夫人今日异常温和,就连几位小少爷尖叫打闹,也只是噙著一丝微笑看著。见到少言,说道:“十三
,过来坐。”令下人搬来一把椅子,放在五爷下首。少言暗自叫苦,正席的位置向来是丁府少爷必争之地
,能坐到那里的都是丁府里一些有头脸的人物,大夫人青睐有加,岂不是让别人心有不服。
果然,一边三夫人尖著嗓子叫起来:“我说大姐,不是我爱计较,这位子岂是随便什麽人都能坐的。老
三老十可都是丁府名正言顺的主子,还轮不到呢。”她口里的老三老十都是三房所出,在丁府里只领个闲
职,还在少言之下,三夫人早已心有不忿,抓住了这个机会嚷了出来。
大夫人蛾眉一皱扫了三夫人一眼,三夫人便讷讷地不作声了。
少言四顾一圈,告罪道:“多谢夫人赐座,少言不敢当,这里便很好,与九小姐好久没见,正好借此机
会聊聊。”挑了个位置坐下来,身左是二夫人,为人朴实木讷,只是向他点点头,算是招呼。右侧则是九
小姐宜兰,一袭粉红的百褶裙,头发向上挽起,露出娇若凝脂的鹅蛋脸来,清秀可人,只一双剑眉稍显突
兀。
宜兰与少言向来颇为亲近,斟了一杯酒,笑著说:“十三哥,你这招用得好啊,只苦了我成了盾牌,你
没看到大夫人一直在拿眼睛刺我呢。”又兴致勃勃地问:“十三哥,我听说前几天你和五哥在城外收拾了
一帮截你们的人,是不是真的?”
少言喝了酒,笑道:“听你的口气好像很可惜我们没事!”
“哪儿啊,”宜兰摆摆手,“我只是想,如果哪一天我也能像你们那样四处走走就好了,看见不顺眼的
就打。”
二夫人在一旁插嘴道:“兰儿,不许胡闹,你一个千金小姐,岂可到外面乱跑。”
宜兰吐吐舌头,“千金千金,有钱才是千金。若我生在穷苦家,还不是得出外抛头露面地讨生活。”二
夫人被她抢白得想不出话来反驳,只得冷下脸说:“我说不许就是不许,以後这种话再不准提。”
宜兰向少言做了个鬼脸,低声说:“十三哥,等会儿酒席散了,到我那儿坐一会,有上好的大红袍等著
你呢。”
少言没答应,只转移了话题,问:“九小姐,听说你就要大喜了?”
将酒杯向桌上一顿,宜兰扭过脸,“十三哥,你这是存心呕我是不是?我连他长得什麽样儿都不知道,
就要跟著他过一辈子,这喜从何来?万一他是个麻子脸死鱼眼怎麽办?想想就要吐。”
“我保证,他绝对不是麻子脸死鱼眼,”少言低笑出声,“林家公子长得还挺端正的。”
“端正?端正有什麽用,能当饭吃?别以为我天天窝在这深宅大院里就什麽都不知道。那个姓林的和老
爹一个样,妻妾多得都住不下。”
这倒是实情,少言无话可说。二夫人在一旁又有话说,“兰儿,这是什麽话,男人哪个不三妻四妾,你
过去了就是正室,得学著大度点才能得丈夫的心,别让人说你小家子气。”
“这算什麽小家子气。”宜兰懒得与她娘分辩,将少言的酒杯斟满,就听得正席那边三夫人装模作样地
叹了一声,“老八,我敬你一杯,平常多亏有你照应,我们家小三才没让人欺负了去。”
八少爷站起来领了酒,说道:“三娘,您这话可偏了,整个丁府哪个是外人,哪有欺负自家人的道理。
”
三夫人撇嘴一笑,“老八,你就是心好,府里上上下下十几个少爷,有得人宠的,有不得人宠的。得宠
的,自会有人把他捧上天。不得宠的,当然就被人踩在脚底下了,老爷他就是手眼通天,也管不了这许多
啊。”八爷说道:“三娘,您跟我说,哪个让人欺负了。敢欺负我兄弟,分明是没把我放在眼里。”
“还能有谁!不就是我们家小三,前几天他想著快端午了,就到商号里拿了点东西来教敬我,没想到隔
天债主就上门了,说小三拿了东西就得付帐。”
院里三十几口人都听到了这话,倒有一大半往三爷那里看去。三爷大窘,拉住三夫人的袖子,低声哀求
道:“娘,您别说了,大家都看著呢。”三夫人一甩袖子,“就是趁大家都在才要把话说清楚,好歹也是
个主子。要不然哪天咱们娘们儿就是死了,也不见得有人知道。”三爷脸色煞白,只见丁老爷大夫人几人
身上打转,盼著能有人出来镇一下场面。
丁老爷恍若未闻,依旧吃菜喝酒,四爷拉著二爷两人开始划拳,宜兰悄声向少言说:“有好戏看了。”
被二夫人在腰上掐了一把。
八爷掏出一块帕子,抹完额头抹脖子,脸涨得通红,只说:“三娘,现在是五哥当家,忙里忙外一时照
顾不到也是有的,我这就替五哥给您陪礼。”
少言皱眉,八爷这话明为安抚实为挑拨,他这麽一说,听起来所有的不是都落在了五爷身上。
五爷放下酒杯,说道:“商号的东西上的都是公帐。别说三哥,就是我,在那里拿了东西也要付钱。难
不成三娘一个不高兴,便要我改府里的规矩?”一双凤眼黝黑得不见底,盯住了三夫人。
三夫人脸色变了几变,要回嘴又不敢,终於还是什麽也没说起身甩袖离开。
宜兰一拉少言袖子,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了西院,留下一院子人在那里各怀心思。
馥郁似兰花香,绿叶红镶边,少言正细细品味新泡的大红袍,耳中听得宜兰说:“真是比台上的戏还要
精彩!这哪里像个家,一盘散沙还夸奖了它。你看三娘,两个儿子不得重用,就天天乌眼鸡似地盯著,生
怕谁把家产分走了。还有五娘七娘,日算夜算,能贪就贪,连下人的月钱也克扣了拿去放贷。再看那几个
哥哥弟弟,哪有一点兄友弟恭,表面上和和气气,背地里你咬我一口,我拖你後腿。”长叹一声,意兴阑
珊地卧在椅子上。
少言喝著茶,心中暗想,你看到的还不及万一呢,若把我所知道的都说出来,怕不吓死你。
估摸著老爷夫人们都散了,少言骑上马出门向林家客栈而去。
自那日一见,回来便遇上二爷的事,按五爷吩咐注意著二爷与四爷的动静,再加上府中大小事,端午的
家宴,让少言分身乏术,一直抽不出时间找林文伦,今日偷得浮生半日闲,正可一偿宿愿。
到了林家客栈,立於门前,少言有些失神。熟悉的气味、人来人往,一样的热闹。
在午後的阳光里,少言仿佛看见一个十一二岁的瘦弱少年,怀抱著蓝布包裹怯怯地走进客栈,对老板说:
“可不可以给我份活计做。”
一直积极地活著,就算在丁家这个让他万分厌恶的泥沼里,他也很积极地活著。虽然丁老爷不把他当做
儿子,虽然他也没有把丁老爷看做是父亲。虽然那些少爷不把他当兄弟,那些恶毒的、尖锐的谩骂,那些
拐弯抹角、含义不明的嘲讽,面对这些,也不曾起过退缩的念头,他的人生是自己的。
但是,假如……只是假如,他不曾为了求药而去丁家,不曾答应五爷那个条件,不曾对五爷心有所属,
现在他会怎麽样?在做著什麽?
细不可闻地叹口气,他终於还是走进了阔别七年的林家客栈。
迎面依然是那个齐胸高的红木柜台,林掌柜就曾坐在那里劈里啪拉地打著算盘。柜台旁是小门,林大娘就
曾掀起了帘子喊道:“老头子,小兔崽子又跑哪去了?”现在,那些没灵性的桌子椅子还健在,那些会哭
会笑活生生的人却再也回不来了。
一个小二扯开了笑脸迎上来打断了少言的惆怅,他扯下肩膀的毛巾快手快脚地擦了一个座,说道:“客
官是要吃饭还是要住店?”
少言没坐,只是向里打量著。仔细逡巡了一周,没找到自己要找的人,转头看那小二还是在一旁立著,
脸上没有一丝不耐烦。
“林掌柜在吗?”
小二一愣,没想到这位客人竟然是来找掌柜的。平时与店里有生意来往的老板他都见过,怎麽就没见过
这位公子,但还是极快地反应过来,将少言向後堂引,嘴里说著:“公子这边请,掌柜的在里面。”
掀帘子进了後堂,林文伦盘膝坐在床上,身下垫著一块凉席,胸襟敞开,挠头皱眉地看著手中的册子,
听见有人进来头也不抬恶狠狠地说:“我不是告诉别来打扰我!不管谁来,一律不见。”
少言摆摆手让小二出去了,笑著说道:“好啊,林大哥不见我,那我就回去了。”
听到少言的声音,林文伦飞快抬起头,满脸的惊喜,跳下床一拳捶在少言肩上,“嘿,你这小子怎麽来
了?终於想起我这个林大哥了?”
“今个儿便是端午,特地找林大哥你喝酒来的。”
林文伦拍著胸脯,大言不惭地说:“想喝酒你可是来对了地方,别的不敢说,论起藏酒,我林家客栈称
了第二,就没人敢自称第一。小子,你等著。”说著掀帘子向外吼道:“小兔崽子,到酒窑里把那几坛状
元红统统我搬来。”小二嘀咕了一句,林文伦喊道:“少废话,去和师爷说再另找几坛酒给静王府送过去