楚辰将张大人与春娘送走,见无人跟来,便蹑手蹑脚地走入树林深处,掏出一根小小竹管,放於嘴边啾
啾有声。
片刻之後,空中传来扑翅之声,一个雪羽红睛的八哥从天而降落於楚辰臂上,嘎嘎地叫了两声。楚辰自
怀中抽出一个小小纸卷绑於它脚下,手臂一振,八哥展翅而起。
楚辰在下面看著,暗自祈求。却见那八哥刚飞到树梢,忽然一声哀鸣,从半空中直跌落下来,落在柳树
根下不住扑打著。
楚辰大惊,快步上前。树後却转出一个人将那只八哥拾在手里,白衣飘飘,正是十三爷!楚辰脑中“嗡
”一声响,情不自禁就跪下了。
解下八哥足间纸卷,展开观看,上面写著:“漕运,九门提督。”几个小字。少言将手中纸条扬了扬,
含笑问道:“楚辰,你的字大有长进啊!”
楚辰哪里说得出话来,只是不住地磕头。少言倒底不忍,说道:“算了,别磕了,我不会告诉五爷的。
”楚辰有苦难言,仍是不住磕头,片刻之间,额头便磨破了,细细的血迹从双眉间流下,落於唇角。
少言一叹,既知今日何必当初。将纸条在掌心间搓碎了,道:“如意坊的债我已经替你还清了。”
楚辰霍然抬头,又惊又愧。
“起来吧,八爷他还指使你做了什麽?”
十三
“起来吧,八爷他还指使你做了什麽?”
少言正在盘问,只见湖中变化陡起。
原本停於湖中的花舫像喝醉了酒似的开始左摇右晃,掌舵的艄公一个站立不稳掉进湖里,起先还略略挣
扎两下,忽然之间仿佛被什麽东西用力向下拖著,惨叫一声没入水中再无声息。
咕嘟咕嘟的气泡带著血不断翻涌,顷刻间将碧绿的湖染成腥红。半晌,船停止晃动,气泡也渐渐消失,湖
面又恢复了初时的平静无波。
一只断手慢慢浮上来,在血水之中载浮载沈。
“水中有埋伏!”少言楚辰两人一惊之下,抢到岸边的小舟上抄起舢板拼命向前划去。
离大船尚有一箭之遥,船舱之中飞出一条黑色人影,掠到船头上方忽然急速下坠稳稳站住,一双眼剑似
地盯住了水面,口中冷哼道:“纠缠不休的鼠辈!”
小舟虽有两人在用力划浆,但行进得仍是十分缓慢,少言不耐久等,目测距离,双膝一弯,全身力道都
聚到了足底用力一撑,向大船激射过去。
同一时刻,泼刺一声响,十来名身穿青色鱼皮靠手执峨眉刺的杀手自水中的腾身而起,自四面八方落向大
船。
少言用尽身法,眼见距离大船两尺有余,忽然在空中与一名杀手迎面碰个正著。少言右手虚引峨眉刺左手
一扬,寒凛凛的银针似一抹流光钉入对面之人的喉咙。那名杀手大声惨叫,双手捂喉又落回水中,水花四
溅。
但少言空中出手,身法便不免有所凝滞,丹田内一口真气提不上来,便直直向水中落去。
五爷早已看到,轻舒猿臂,千钧一刻之间抓住少言的手。少言便借这一提之力,向前跨了一大步,轻轻松
松迈上船头,与五爷并肩而立,迎向数十名杀手。
楚辰赶到花舫,只见一黑一白两条人影游鱼似地在众杀手之间穿梭往来。自知身手不足以帮忙反会碍了两
人的手脚,因此便留在小舟之中仰头观看。十三爷犹自心怀慈悲,银针出手,不求杀敌只求制住对方行动
,五爷就没这等心肠,一举手一投足,便有人厉声惨呼,不是被扭断了脖子就是被打得骨断筋折远远飞了
出去。片刻之间,十余名杀手已经伤亡过半。
残存的几名黑衣人见讨不到便宜,一声“撤”,纷纷跳向水中。
一名杀手见机稍晚,纵身而起一个鱼跃,眼见双手已然触水。五爷一声冷哼,踏前一步手臂忽然暴涨,竟
抓住了那名杀手的足踝,硬生生地将他扯了回来,随手摔在船板上,“查查是哪夥人?”一句未完,那黑
衣人喉咙里忽然咯咯作响,少言暗道“不好”,火速伸手捏开了他的下颚,却已经来不及。
只见一丝黑色血迹从他嘴角处缓缓流下,“死了,牙齿藏毒!”少言收回手。一时之间,咯咯之声四起,
闻之不寒而栗,被少言制住的几名杀手见逃脱无望,竟然纷纷服毒自尽。
“看得出是哪班人马?”
少言摇头说道:“应该不是东风楼,兵器不对。但从招式上也看出到底是哪门哪派哪个组织。”说著,一
双眼瞥向楚辰。
楚辰心下惊惧,十三爷亲眼目睹自己向八爷传递消息,马上花舫便遭人围攻,任何人都会自然而然地想到
内神通外鬼,是他联合八爷欲将五爷除之而後快。一想到五爷对待叛徒的手段,不由得脸色煞白双膝发软
,看向少言的目光不自觉带了几分惶恐与恳求。
少言心念电转,很快便否定了自己的怀疑。五爷做事一向谨慎隐秘,他的计划从来都是只让有限几个人知
道,就连楚辰这等贴身仆役都被排除在外。楚辰纵有走露消息也都只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,像今天会九门
提督於湖上,楚辰事先就绝不知情。这批人纵使是八爷所派,但消息也不会是来自楚辰。
五爷冷哼一声,抬脚将身前尸体踢入水中,回舱中净了手。出来时看到少言还在尸体身上查找蛛丝马迹,
忽然貌似不经意地问道:“听下人说你最近和林文伦走得很近?”
“几年前我曾於林家客栈栖身,也算故人。”少言听了这话虽不明其意,却也没有隐瞒。
五爷意带戏谑,“姓林那个傻大个儿还算有点能耐,不但将客栈的生意扩大几倍,开了酒楼镖局,还把丁
府的管家收拾得服服帖帖,就是不知道……他禁不禁得起我的一根小指?”正巧一只不知名的小虫飞了过
来,落於船舷,五爷伸指拖过,小虫被辗得粉碎,在船舷之上拖出一条似红似紫的痕迹来。
少言脚尖一挑,船板上的峨眉刺跳起来,少言手指不住屈伸,那刺便在手里呼哨著打旋。楚辰一时被那银
芒耀花了眼,侧头躲过,忽然忍不住一声惊呼,只见十三爷手中的峨眉尖刺正正指在五爷脐下三分处的丹
田要穴。
“别逼我杀你。”小顺是被他带累,他绝不允许出现第二个。
“你真下得了手麽?别忘了你的命早就是我的!”五爷不以为意,反而像是见了极好玩的事物般嘴角含笑
。
“大不了一命换一命。”少言也是满面微笑,“你若敢对林家、对林大哥出手,就别怪我背信弃义不顾誓
言,与你一拍两散。而且,我要你从此以後食不知味寝不安枕,你知我做得到!”自己任由他予取予求是
一回事,牵涉到他人又是另外一回事。
五爷转移了话题,“张大人的话你也听到了,小西他就要回来,肯定又会拉著我去巡视领地。我会有一段
时间不在府中,所以今年的茶马会你就不要去了。”
天连著沙、沙连著天,在这塞外无垠的荒漠中,一棵不知名的树孤伶伶地立在官道旁,为行人提供著有
限的荫凉。
日头渐渐移向西,威力却没有丝毫减弱,空气中蒸腾的热一浪一浪地扑过来,树萌下的两人却恍如未觉
,仍是如标枪一样直挺挺立著,四只眼睛瞬也不瞬地望著远处。
两匹骏马出现在远远的天地交接处。一紫一白,风驰电擎地向这边奔来,扬起滚滚沙尘。看到树荫,骑
紫骝的人首先便大呼一声:“走了大半日,终於让我见到一点绿了。停停停,不管你有多忙都先停下来休
息一会儿再说。”
骑白马的人扭转头看他一眼,取笑道:“林大哥,亏你还是走镖的,这麽点热就禁不住了。”语音清亮
,正是少言。
“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练的功夫最是怕热。何况,再不休息一会,我这眼睛就要被日头晃瞎了。”看到树
下两人,林文伦拱拱手说道:“两位兄台也是要往兰州去?”下了马便往树荫里走去。
少言本也打算下马,不经意间瞥了两人一眼,电光火石地闪过一个念头,大喊出声:“林大哥小心,东
风楼的人。”
伴随著他的大喊,那两个如标枪般的人忽然动了,两柄细长的剑寒光闪动,一左一右直奔向林文伦两肋
,如毒蛇出洞,既疾又狠。
林文伦走镖之时,大大小小的战役经历不下数百,经验十分老到。耳中听到少言的喊声,眼见两柄利剑
距肋下不足一尺,头脑还来不及思索,身体便自然而然地有了反应,腰部用力一个铁板桥避地剑锋,在後
背堪堪接触到地面时,收腿後滚,魁伟的身躯如狸猫般灵巧,便逃出了两人的攻击范围,这一连串的动作
如行云流水,没丝毫的凝滞。
少言脚尖在马背上一点,横空掠来,长袖飘飘落在林文伦身侧,凝神戒备。
没料想两人竟有这等功夫,杀手惊奇地“噫”了一声,互看一眼,又持剑攻了上来。
林文伦笑道:“老子心里正不痛快,就来了沙包给老子出气。”身形展动,迎向其中一人。少言在後喊
道:“林大哥留活口。”林文伦大吼一声:“先打了再说。”出拳如风虎虎生威。
对上少言的是个瘦高个子,青骖骖的一张脸,面目阴沈,但手底功夫却著实不弱,一柄剑宛如手臂的一
部分,刺削割砍,灵动无比,招招不离少言要害。
面对对手狂风骤雨般的攻势,少言却是面带悠闲之色,双手负在背後脚尖轻点,起落闪躲间始终与剑锋保
持了半尺距离,不远不近,任由对手催紧攻势,便如汪洋中一叶小舟,随著风浪起起伏伏,只是无论风刮
得如何迅猛、雨下得如何急,却不能将之倾覆。
瘦高个子越打越是心寒,自己已经拿出了压箱底的功夫,三十余招下来,竟然连衣角也没碰到。看对方
一脸轻松,显然还留有余力,根本就没将他的攻势放在眼里。
堂主交待任务时,只说目标是丁府的总管,一个白面书生而已。满打满算,身边带著一两个保镖,派了两
个堂中一流好手已经是看得起他们了。可是事实却是与期望大大相违,不但目标扎手得出乎意料,就连他
身边的大个子看来也不同寻常。可东风楼的规矩向来是不成功便惟有一死,虽然眼前的白面书生给人莫测
高深之感,也只得咬牙硬上。
少言一边对敌,一边在头脑中飞快地思索对方到底是受何人指使。这次兰州之行除了生意,尚有一件事
待查,难道那人派杀手追出塞外竟是与此事有关?或是……忽然听得一声脆响,半截明晃晃的断剑高高飞
起,跌落在不远处的黄沙之上。转头一瞧,只见林文伦的脚正踩著矮个杀手的脖子,那名杀手满口是血,
一口牙去了十之七八。
原来久战之下,林文伦打得性起,气贯右臂,一招“冲天炮”,拳头自下而上击在对手的剑脊上,不但
将对方的剑打得从中折断,去势不停重重落在对手下巴上。小个子受此一击,眼前金星乱冒。林文伦一个
重手将他掼在地上,踩住脖子,向少言喊道:“大眼睛,还磨蹭什麽,快解决了他。”少言应了声。
众人只觉眼前有一团白色的物事一闪,似乎少言的身子动了一动,但听“当”的一声,瘦高个手中长剑
落地,身子就此不动。
林文伦看得清楚,那瘦高个子胸口膻中穴正插著一枚银针,入肉三分。当下哈哈一笑说道:“大眼睛,
我知道你轻功好,可没想到会好到这个地步,飘忽来去。”
少言微微一笑,说道:“献丑,林大哥,把那个人带出十丈外,别让他听到我说话。”林文伦不明其意
,却还是提著小个子走出了十丈外,将他扔在地上,双手抱胸,冷笑道:“好大的胆子,竟然来刺杀大眼
睛。大爷现在心情好,只要你老老实实供出受谁指使,我尚可饶你一命。不然,”他的面色一变,伸手抚
上对方腿骨,七分狰狞三分凶狠,“分筋错骨手你可听过?我就将你的骨头一寸一寸地折断,让你哀嚎个
三天三夜再死。”
小个子充满恐惧地看著林文伦,喉头上下涌动,几次张口欲说,话语在唇边打了个转,不知想起了什麽
,面带忌惮之色,又把嘴合上了,最後干脆闭上了眼睛,任凭林文伦如何喝骂也不再睁开。
林文伦正思索著如何撬开他的嘴,只听身後传来少言的声音:“林大哥,不用问了,他们只是受人指使,
不知道买主是谁。”回过头,少言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边,将面纱重新带上说道:“这两个是东风楼的
杀手,只管杀人,未必知道谁是买主。”
林文伦心有不甘,抓住小个子的衣襟将他提起来摇晃道:“你骨头倒硬,最後问你一次,你若不识相,
”提起碗大的拳头晃晃,“我就一拳送你回老家。”
小个了面如死灰,闭起了眼睛不理他。“你……”林文伦高举拳头就要落下,被少言阻住了,“林大哥
,算了,不过是些小卒子。我们走吧,天黑之前得赶到驿站。”说完便纵身上马。林文伦松手任他跌落在
地,也跃上马,追到少言身边说道:“大眼睛,东风楼只要接下生意,不达成不罢手,阴魂缠身不胜其烦
。我看还是找出买家杀掉,东风楼的契约就失效,一劳永逸。”
“无妨,是谁我心里已有八成把握。这一路上小心些即可,到了兰州,我自有办法。”
听得他如此说,林文伦便不再追问,蓦地想起一事,“你怎麽知道那两个是东风楼的人?”
少言微微一笑,说道:“第一:这种天气,沙漠之中没有马匹寸步难得,那两个人立在路边,不见马匹
,方圆三十里之内又没驿站,摆明就是在等人。第二:林大哥,我教你个乖,东风楼的武功至阴至寒,凡
练此功者,在太阳直射之下皮肤会呈现淡青之色。刚才我就是无意间想起这个才知道他们是东风楼的人。
”
林文伦皱起眉,“东风楼向来神出鬼没,总堂所在被列为江湖三大秘密之一,更别提他们的武功家数了
,见过的人都见了阎王,你是怎麽知道的?”少言只是笑道:“山人自有妙计。”
半个月前他已经成功为那夜刺杀他的中年人解除了身上毒,那中年人倒也知恩图报,告诉他不少有关东风
楼的事。“林大哥,这一路做我的保镖可辛苦你了。”
林文伦白他一眼,“幸好我硬要跟来,不然我在京城,你却在塞外应付这些杀手,我知道了只有更担心。
”
半个月前,他曾无意间向林大哥提起将往兰州一行,林文伦当时只是点点头,连“一路顺风”也不曾说一
句。
待到起程,出京穿幽州抵青州。一入城门,却见林文伦候在那里,笑嘻嘻地说道:“大眼睛,我人都已经
到了这里,你不会赶我回去吧。”少言百般劝阻,林文伦却只是不肯返回。看见少言发急,也不多说,只
是骑马跟在他身後,少言投宿他便投宿,少言起程他便起程,总是不即不离地跟在身後五尺。少言拗不过
他,只得让他跟了。
两人在驿站休息一晚,出乎意料的是,这一晚过得风平浪静,东风楼的杀手并未现身。
第二日,两人简单用过早点後出了驿站,一路向西,午後便到达了兰州。
兰州府,西南部通向西北的交通要道,汉唐丝绸之路所经之地,以黄河为天堑,雄踞西北战略要地。占
著交通要塞与天然牧场两项便利,成了全中原最大的茶马市场。
进了城,便有几个夥计将两人领到南城的“天香茶楼”。福福泰泰的掌柜方默一溜小跑出来,将两人迎
入。
一进门,迎面是一支半人高的龙头铜壶,二尺来长的壶嘴,颤巍巍地悬著两枚红球。围著龙头铜壶稀稀
落落地放著几十张桌子,座无虚席,三人一群五人一夥结伴而坐,谈笑论茶之声不绝於耳。
还来不及仔细打量,少言已经在掌柜的带领下向後堂走去,林文伦只得快步跟上,悄悄附在他耳边问:
“这茶楼想必也是丁家的生意了?”
“不错,”少言颔首,“这是兰州城历史最悠久的茶楼,每一年运往全国商号的茶叶有一半是从这发出
。”
“大眼睛,”林文伦心里像爬满了跳蚤,终於将心里憋了许久的疑问说出口,“你只说来兰州会有危险
,却不告诉我原因。现在我人都站在这里了,可以说了吧,也好让我知道对手是什麽人。”
少言白了他一眼,笑道:“林大哥,一路上都是我在替你付钱,也算是雇你。你开镖局的,明白不可打
听客人隐私,你就当我是要保的货物便可,知道那麽多做什麽。”
林文伦小声嘀咕道:“你又不是别人,其他人我才懒得管。而且我林文伦哪有这麽便宜,几顿饭钱就让
我跑腿保镖,你也不打听打听我的行情。”
“此次兰州会来投标的还有哪些人?”喝一口茶,少言出声询问。每年的茶马会,天下做茶叶生意的人
大多会来,他得先一一过滤,才能确定目标。
“据属下打听的结果,较具威胁性的除了有锦州的张家,保定的夏家,再者就是咱们一向的死对头,合
肥的石家。”方默礼貌地一一禀明。
“石家果然来了。”出发前一个月,手下探子曾回报,石家因周转不灵,且远渡胶县的香片、乌龙均遭
大水冲毁,已经无力继续经营。不过几天,探子又传来消息,说石家在短短不到十天的时间重整旗鼓,他
心下大奇,仔细打探才得知,竟是有个神秘人物找上了石家,与石老爷秘密商议後,隔天便向石家注入了
一大笔银两,所以石家才能那麽快恢复元气。”这件事,方默也是知道的。
“打听出来那个神秘人物是谁了吗?”少言依然沈稳自若。
“时间紧凑,属下还没有打听出来,请少爷恕罪。”
少言挥挥手,“加派些人手,尽快查出那个神秘人物是谁。还有,查一查石家少爷落脚何处。”
方默领命,又闲聊一会儿,便退了出去。
少言林文伦两人略作休息,信步走出茶楼。时值兰州一年一度的花灯大赛,现在是白天,尚未燃起花灯
,但街上车水马龙熙来攘往,都在兴致勃勃地等著黑夜的降临。
两人在街上转了一圈,林文伦忽然喊道:“大眼睛,你还记不记得小时候我带你去游天桥?”
提起这个,少言也觉一阵温馨之间,中夜自思,与林大哥相处的日子实是他有生以来最无忧无虑的一段。
不由得嘴角含笑,“怎麽不记得?到现在我还能想起天桥那些好玩的物事,吐火杂耍、说书大戏,看得我
都忘了回去干活。长大以後,这些东西也看多了,却总觉得没了那种滋味。我还记得那一天你还给我买了
不少小东西,布老虎、会走动的木偶、青草编的蚱蜢,可惜走的时候都留在了你那里。”
林文伦神神秘秘地说:“那些东西我都留著呢!”
“你都还留著?”
“是啊,那时总想著等哪一天把你从白水村接到京城来,这些东西说不定你还玩得著。没想到,再去时,
你……”
少言心下激荡,伸手过去握住了林文伦的手,“林大哥,等回京後,能不能再带我游一次天桥?”
“那有什麽问题?”林文伦又开始拍胸脯了。
夜幕降临时,人们将自己精心制作的花灯燃起。顿时处处灯火通明,各色花灯流光溢彩,争奇斗豔,将
整个兰广城妆点得宛如瑶台仙境一般。
“火树银花不夜天。”少言坐在酒楼临窗处,口中喃喃地道。
林文伦没听清,问道:“大眼睛,你说什麽。”
少言清清嗓子,“以前也曾来过茶马会,可时节总是不对,错过了花灯会。这次终於见到了,才发现‘
火树银花不夜天’,古人诚不欺我。”
林文伦耸耸肩,大眼睛又在掉文了,不过这些花灯确实是好看,很好看,非常好看。
两人并肩而坐,默默无语地看著窗外。
方默走近,轻声说道:“十三爷,标会就要开始了。”
少言整整长袍,走下楼梯。
大厅内几十张桌子,各类茶叶用小篓盛之放於桌上,上缀小名牌。仅绿茶一种就有磐安云峰、西湖龙井
、庐山云雾、雪水云绿、天柱剑毫等数十类。卖家亦备齐各色茶具,陶土、瓷器、漆器,应有尽有,以供
客人现场冲饮品茶。
林文伦跟在少言身後,兴致勃勃看他涤器煮水投放冲沏,亦学著他让茶水巡舌而转。方默也跟随在後,每
当少言向他点头,便上前一步将手中的一要小竹筹递入卖家手中。到这地步,即使不用别人告之,林文伦
也能明白插竹筹便意味著成交。
少言正专心品茶,肩头忽然被人狠狠撞上,不由得踉踉跄跄向一侧连退几步。林文伦抢上前扶住他,横眉
怒目看过去,只见一个三十来岁的青年人手摇折扇一脸冷笑地看著少言,正是合肥石家少主石诚。林文伦
双拳紧握便要动手,却被少言拉住了了袖子,低声说道:“卑鄙小人,不值一顾!”
大厅里除了此起彼落的吆喝外,最多的就是同行间犀利挑衅的眼神,正应了那句“同行相忌”的老话。
尤其是合肥石家的少主石诚,老是以一抹若有似无的计量眼光盯著少言瞧。
春茶生熟两者间颜色味道差异不大,稍微眼拙的就分辩不出。但生茶不耐久放,一个不留神,茶叶变质
不说,最怕是坏了茶楼的名声。而少言,凭他对茶叶的了解以及品茶功力,轻易便可辩识出孰优孰劣,进
而以合理的价格标到他中意的茶,五爷在天下茶叶生意上能占据半壁江山,少言功不可没。
一番品评出价之後,“恭喜了,十三爷。想不到今年的茶王又是你囊中之物。”石诚虚情假意地伸手向
少言道贺,但眼神却明明白白地写著嫉恨之意。
“承让承让。”少言礼貌周全地回应,也伸出手与他交握。一触之下,两人都是一震。林文伦久经江湖
,对两人间的情形了然於心,知道少言所擅长的只是轻功暗器,内力却颇为薄弱,怕他吃了暗亏,伸手抚
上他的背,渡了一股内力过去。少言但觉有一股暖洋洋的热气从背後而入,向上游去,经胸口、右臂,而
至右手掌心。
石诚被这股内力震得一个踉跄,松脱了右手,但觉全身气血浮动,胸中烦恶,几次张口欲呕都硬生生地
忍住,瞪了两人一眼,倚在下人肩上走了。
林文伦借少言之手狠狠地震了石诚一下,见他狼狈而去,大是得意,直觉终於出了胸中一口恶气。
待那怒火腾腾的身影走远後,一群旁观者才趋向前向少言道喜。
“想不到丁公子年纪轻轻,识货的本领却令我等望尘莫及。”说话的是保定茶叶世贾夏文渊极有风度,
虽然自己所购得的茶叶均不及少言,但长江後浪推前浪,能遇此等高手,毕竟是幸事一件。“标会已结束
,还请十三爷借一步说话,老夫尚有一事告之。”
写在後面:很多大人好像对於少言喜欢五爷觉得不可思议。这一篇文,是打算写单恋痴恋,幻灭,类似於
凤凰涅磐浴火重生的故事,用中间色一位大人说的就是写一个农奴翻身把歌唱的过程。所以集中在少言挣
脱的过程,想了想就把感情历程抽去了,未免显得有点‘想当然’。其实这是我设定上的疏忽。
其实这个感情历程不是不写,是放在後面。
十四
一行人步入天香楼,分别落座。
下人送上茶,夏文渊用碗盖拨弄著浮在上面的茶梗,沈吟说道:“丁公子,我与你相识已久,说句倚老卖
老的话,我也算是看著你长大的,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。”
少言放下茶杯,肃然道:“夏老爷,但有示下,少言洗耳恭听。”
夏文渊捻捻胡须,说道:“这件事我只是道听途说,准与不准我也无从求证。不过是给你提个醒,你知道
有这麽一回事就行了。听说,石家似乎有意并吞长江以南所有的茶山,吞不掉的就予以破坏。我知道丁家
在江南一带也有茶山,不可不防啊。”
正与自己打探到的消息不谋而合,少言微笑道:“多谢夏老爷的提醒,在下自会多加注意的。”
方默走进来,禀告酒席已经备好。来到二楼的雅间,一番推让之後,少言坐了主位,林文伦与方默作陪,
几人推杯换盏,宾主尽欢。
送走了夏文渊,少言转身对方默说:“多注意一下石家,我倒要看看他们玩什麽把戏。”
“石家好大的胃口,长江以南所有的茶山!做他的春秋梦。”方默难得激越,石家向来不讲道义,手段狠
辣,若真是吞并了江南所有的茶山,断不会为其他的茶庄留活路。
“以前的石家是不可能,可现在呢?”少言悠然道。
一语惊醒梦中人,方默悚然心惊,石家是不可能,但那个神秘人物就难说了,能让丁家在不到十天的时间
里起死回生,怎会是个简单人物。想到这里,忙不迭地答应:“十三爷您放心,我晓得了。”
少言与林文伦相约出门一游。驻马黄河边,耳边是滚滚波浪的轰鸣,眼中所见尽是戒备森严的关城与浮船
相连的古渡,更有雄伟营堡墩台和雄师铁骑的蹄痕,遥想当年踏上浮桥渡河的千军万马该是怎样一种气势
! 林文伦大声笑道:“这江风吹得老子好爽。”少言默然赞同,眼前黄河奔流东去,江阔云低,浪遏飞舟
,不禁热血沸腾。
西北的夜很粗砺,白日里炎热异常,只要太阳一落山,立时判若两个季节。 空气寒冷而干燥,吹在脸上,
如刀割一般。
少言吹熄了灯坐在窗前,任冷风将衣服吹得猎猎作响。今夜的月分外明亮,如水的月色泻满了整个庭院。
不期然地,心头又浮现出那个人的脸,他能想像出自己回到京城,那个人脸色是如何的阴冷,眼角一挑,
不带半分人气地看著他,嘴里吐出的话像冰碴子一样砸过来:“我没说你可以私自去西北。”